妈妈,我想你了。
你已离开我们十六年,如果不面对你的照片,你的音容笑貌也模糊了许多。十六年里我最羡慕的是同龄人可以有年迈的父母相依,哪怕他们耳聋眼花,哪怕他们只含着假牙。
我忽然想起:妈妈,三十多年前,你每次见到我同学,总会满面堆笑:“你们同学间要相互照顾,俺家妞儿不会说话不会做事,你们多担待担待啊”,见一个说一次,妈妈还没老呢,竟这样絮叨!说得同学吃吃笑,说得我再三给她使眼色,满心不耐烦:好像你闺女有多笨多笨,你对她有多娇多娇似的。
说实在的,逝去的青春里,懵懵懂懂之间走的弯路太多,以后我总在埋怨妈妈给自己的教训太少,她眼睁睁地着女儿往弯路边走,即便面前是悬崖是深坑也不去拉拉,有时甚至是我的“帮凶”,至今还不愿想起。可她好歹也有个单位,也有个一技之长,领着国家工资,让我在同学面前老有面子呢。
她临发病半月前还给我洗了衣裳,那是最后一次,因为我在学校受了训,那件秋日下晾绳上随风摆动的白衬衣至今还飘在我心上;
她每晚都在昏黄的灯光下给拐着双腿的外婆洗脚,外婆是双小脚,妈妈小心翼翼掰开她那畸形的脚趾,细细抚摩,洗一次足有半个小时,一向不苟言笑的外婆细眯着眼,脸上漾满笑意。细碎的光明附在妈妈骨节分明的手上,照在她额头眼角忽隐忽现的皱纹上,我一阵恍惚,如同七八岁时候晚上看几步远的小油灯,环形光线忽长忽短,忽明忽暗,惊奇得无语。
尤记得,那一天,我中午放学回家,妈妈对我满脸堆笑,口齿不清:赶快吃饭吧。我细瞅,她上下牙床光秃秃的,诧异着“妈妈,你的牙呢?”,“我的牙坏了,医生要给我再做一幅”,我才意识到不好的后果:家里正欢声一片,妈妈忽然按着牙直喊疼,有时竟疼得满头大汗,连爸爸也看得直皱眉头却又束手无策。
妈妈就整日戴着假牙,吃饭咬不动硬的,动辄牙就松动了,一开口大笑,牙就掉了,就像一个只知道吃饭不想干活的懒儿子,又想一个时时想自由想和妈妈开恶作剧的皮儿子。晚上把牙刷净泡在盐水里,第二天早上再戴,好不烦人,可我当时竟没多留意,没留意刚过半百的妈妈已有身体不好的前兆,而对她稍多些关照。
待我真正理解了她,她已病魔缠身,生活不能自理。走在街上,我多羡慕那个年轻女子在前面阔步向前,后面她妈妈怀里抱着一岁两岁的孩子,小心谨慎,慢悠悠地走,惟恐孩子有什么闪失。又或者在阳光灿烂中,一个中年女子成熟中丰韵不减,左手挽着母亲,右手扯着十几岁的孩子,三人并排着走,母亲红朴朴的脸上满含着岁月风霜,黄白脸上条条皱纹绽开,已笑成一朵鲜花。
那时,即便眼前晴光灿烂,心内也暗凉一片。
昨天晚上,妈妈又出现在我的梦中。昏黄的灯光里,她坐在缝纫机旁,旁面是己经剪成巴掌大的蓝布和红布,还是乌黑短发,红白脸色,满面春风:妮儿,天冷了,我想再你对个褥子面。妈妈,现在谁还用那呢?到弹花的地方,卖啥的都有,直接用——我一副不耐烦的腔调。唉呀,看你们这一代,享福太多了,都不知道咋过日子了,都是我们惯的你!
我脸红了,好久说不出一句话。一抬头,妈妈不知到哪里了,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我赶忙出门,茫茫然灰乎乎的一马平川,明晃晃的一条大河蜿蜒其间,潺潺作响。
妈——妈——,妈——妈——,诺大的田野连一丝回响都没有,我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