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祖是一个懦弱的,无用的,失妻的中年父亲。
这座川流不息的钢铁城市,没有一处属于他。他只能穿过热闹冷酷的人情,走进那条逼仄的,嘈杂的窄巷。
窄巷的尽头,是他的家。
他习惯保持缄默,对一切心存敬畏,或许他也忘了,这人生的大半辈子他都消磨在这里,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哪怕他从未走出过这方天地,也从未真正的在城里活过。
他是苦惯了的。
但是他并不绝望,他还有他的宝贝儿子石远,这是他全部的光。
可是最近,石祖心事重重。石远今年高三了,学习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偏偏那小鬼不上心。
对石祖而言,他宿命就是挣扎在穷困的生计线上,可学习多重要啊,他给不了他苦苦供养出来的儿子多少庇护帮助,不能让他穿和同学一样动辄上千的球鞋,上不了一个小时600的课程,但是他得逼着小远学习,这是唯一的路了。
他的儿子,得有出息。不能像他一样,一辈子失落,受尽生活的苦楚。
‘‘你这个二杆子货(败家子),拿着老子的血汗钱,成天只知道去网吧,我让你买学习资料,你他妈给老子交代的网吧去了,有这股子劲儿用的学习上该多好!’’
石祖气极,他今天下工早,比寻常早回家。没想到碰见了这个时间本该上晚自习的儿子。石祖推门的时候,听见石远拿着他300块钱买回来的二手智能机讲电话,说的是七点红叶网吧见面。
他当时就恼了,越想越气。才有上头的一幕,拿着扫帚就要往石远身上打。
可是石远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小孩子了,十七岁的他已经长了183,且帅气英俊,很有力气。
他单手制住父亲的手,猛然高喝“你能不能不要老这样!你知道我就不是学习的料,每天整整整有个什么用!我就不喜欢学习,以后能考个二本也是祖上烧高香,你明不明白!”
石祖的脸涨得通红,握着扫帚的手都在颤抖,他想告诉儿子,你的人生很长,却还看不清生活的苦,现在学习是唯一可以改变你命运的机会,你得抓住它,你要让爸爸几十年熬完了见到你妈妈的时候,有个交代。
可是他木讷,哪怕他眼睛都瞪出了血丝,也没有说出来。
儿子不会懂的,因为他不懂活着的沉重,才肆无忌惮的挥霍,才能轻易将他呕着心血的钱浪费在无用的事情上,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呐。
他放下扫帚,姿态卑微极了,带着哑音和微弱的哭腔,他拽住儿子的衣角“爸爸求你,啊?爸爸求你!你就努力这一回,好不好小远,爸爸就算砸锅卖铁也供你上大学的呀。”
石远安静下来,看着他眼前的父亲的胡茬,额角冒出的短硬的白发,心里一动“爸,这样好不好,你现在给我两万块钱,我想学艺术,想学表演!这样我就能上了大学,等到以后,我成名了,拍一个电视就能挣好几百万,行不行?”
“你放屁,那是戏子啊,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后生,怎么能干了那个行当,你死了这条心!”
“爸,你想啊,你想让我念大学,可我的水平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但是我学艺术就好了呀,分低了我就考上了,这样不也如了你的愿,我能上大学!再说,当明星多好啊,我们以后就能住上楼房,喝上热水,不用仰人鼻息。
石祖有些恍惚了,他不在意其他,也清楚自家儿子心里的弯绕。可是当小远说到他能上大学的时候,石祖的心都颤了。
他是个白丁,莽撞无知,可是他一刻也不敢忘记,那还是九几年,他生出来的那个荒凉的偏僻的村里,竟然有人成了县状元,那时候呀,村长都迎到了村口,足足十响红鞭炮让整个村都沸腾了。
石祖远远的透过重重人群,看到的是和他年纪相仿的状元郎脸上挂着笑,面皮白净的发光,不像他,伸出五指,都看得见指甲缝里的渍泥。
哪怕他再愚钝,也知道,不一样了,别人攀高楼,他朽在泥土下。
后来他们村的大学生越来越多,他无用,只知道一定要带着儿子去城里头上学,接受好教育,光耀门楣,
他半生无知,只能忐忑的怀着敬畏,看那些文化人。
石祖的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劣质烟,烈的呛人。
他不停,深重的皱着眉头,那双满是褶子的黢黑的手搭在灰白的条绒裤上,一下一下的点着。小远铁了心的想考艺术学院,今天上学之前还和他说,艺考在年关那会儿,时间不早了,让他尽快考虑。
言下之意,分明是念大学还是从此放弃学业的事情。
他知道石远的水平,虽然一直不愿意承认。
他回忆起来,七月份开家长会的时候,小远再三嘱咐让他穿戴的光鲜些再去学校,“爸,我记得你箱子里那一件一直没穿的衬衫,还有那件黑裤子,今天你就穿着那两件去,千万不要穿你这条绒裤,一年四季邋里邋遢的”
他默然,真的穿的不伦不类的去了,至少他觉得。
开完家长会,他想问问班主任小远的情况,办公室门口聚集了很多家长,他前面的女人姿态款款,勾着细长的眉眼,离他站的很远。他排在最后,很安静,反复措辞一会儿要说些什么。
等到真的只留下他,石祖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利索,只能听到班主任轻巧的说“你是石远的父亲吧,讲实话,您别说我直白,石远现在的成绩,想考个学校,很难!”
他一瞬间没了所有语言,他还能说什么呢,这句话足以压垮他,打断他的脊梁。
儿子的想法,到底对是不对,他没了主意。小远最近心情很好,甚至学习劲头高涨,石祖知道,小远是做给他看的。
他问了问隔壁的老姜头,老姜头的孙女儿就是学画画考上了本地大学。他羡慕极了。老姜头和他说,学艺呀!能学出来,不就是钱往里头砸的事情,孩子机灵点儿三个月就妥齐了。
多少钱,三万。
哦,三万。这是他的辛辛苦苦风雨几十载的全部积蓄,一心要留给儿子上大学的。现在大学没上,钱倒先贴出去了。
可是话说回来,大学都念不成,要这钱又有何用。
他咬紧了牙关,喉头大幅度的升降。做出了决定。
那年过年,处处张灯结彩,火红的灯笼映了一条街,那条逼仄的窄巷里,隐隐约约透出了外面微弱的暖光,覆住了原本的班驳和冷清。
人人都说石祖变了,自从他的儿子去了北京艺考。
他变得更沉默,沉默里带着令人心碎的奢望。他已经不能上工,每垒砌一块砖头心里都想着儿子是不是又考了一个学校。
他心里,住着马上要欢腾起来的欲望,住着苦困人生里最亮的光。
石祖日日坐在门前,平静又疯狂。在他向小远交付那三万块钱的时候,就像是赌徒亮出了底牌,交付了自己全部的身家,甚至是性命。
如果老天怜恤他,从未做过亏心事,老实庸碌的活了四十多年的份上,该给他一点甜头了。
工友嘲笑他,你就那么点儿钱,都给你那败家儿子身上,心真大呐。他像是一匹暴怒的野兽被人戳了痛脚,可是他没有嘶吼着冲上去卡住工友的脖子。哪怕他心里汹涌的像洪水从荒山上倾泻而下。
他沉默着,只能将手里的锤子杵在墙上,咣咣作响。
只要小远上了大学,他就有了改变命运的资本。小远过好了,石祖就安心了。
可是石远再也没回来过。那年的春节像是一道悠忽而热烈的光影,残红飘满了人间,染上了时光的斑驳。
也就几年,石祖却老的很快,他青白的胡茬冒出了一截又一截,耷拉着的眼皮下尽是苦楚的褶子。他没有了生息。
当别人家的孩子艺考都回了家,他也没等到他们家小远,这时候他才慌了,忙着问小远的同班同学,才知道石远根本就没有去艺考。
至于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他疯了一样的找着,这城市的灯红酒绿,繁华笙箫,他匆匆掠过,原以为大的没边的城市,其实不过是用脚程丈量的几日。
那年,春雨下的异常的猛烈,刺骨的风从四面八方钻进了他的骨头。他孑然一身,抬头看着乌沉的天空,压抑在心扉的叫喊就要从唇齿间溢出来。
他会忍。生活带给他异于常人的天赋就是忍。雨水淋透了他,他只是悄悄地哭了。
声势浩大的一场雨,都是他的心中化出的悲情。他绝望的想起,他也年轻过呐,那时候他种地,土地里的青芽一场雨就会挺拔起来,他的热汗尽数从晒得黑红的胸膛上流入土地,那一颗火红的心呐,却在土地上打着出溜滑。
他不想呆在农村,扛着锄头看着暮阳晨种,恍惚之间就是日子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年轻的时候,向往着的是城市,满心都是欢喜。
现在他在这里活了二十年,满心都是厌恶。
他知道他找不到儿子了。
但是石祖慢慢从无尽的等待中明白了,他的儿子不会再回来了。他梦里的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后来,石祖养了一条狗。寥慰平生。
后来,石祖居住的巷子整改拆迁,他一夜之间,成了百万富翁。
后来,有许多人要来给石祖当干儿子干女儿,愿意为他养老送终,其实是等他百年之后想继承他的财产,石祖一个一个拒绝了。
石祖有一天走在路上,听到街上放着歌,“天外有天有无常,山外有山有他乡,跌了撞了心还是回老地方,游离城市的痛痒。”
他恍恍惚惚,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