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到现在还记得小时候的春节。
刚放假就收拾起大包小包,在车站半夜排队买票,在那个电子购票还不流行的年代,人挤人人挨人地在硬座车厢里熬上一宿,才能看到家乡的影子。
到家之后又一阵折腾,东北的冬天还是太冷了,来的时候套的衣服,到家都要变成两倍。雪一直埋到小腿,走在雪地上打滑的鞋底麦兜不争气地变成了厚底的绒毛靴子。天空永远是化不开的白,清晨是,傍晚也是,掩映着红瓦的房屋也变成了明亮的颜色。
春节前几天就开始下雪了。气温骤降的时刻,炉子也烧得最旺,农村的平房里,我们睡在炕上,炕暖和得烫身子,棉被盖在身上,最令人安心。
黑夜过去,冬天的噩梦到来。清晨嚷嚷着要收被子的外婆把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拽出来,只穿着睡衣的我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什么睡意,都在一瞬间变成了想要扑向外套的寒意。
早餐之后坐在书桌前头,却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抬起头,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像羽绒一样,漫山遍野地铺着。
小猫爬到炕头,找了个最暖和的地方,缩着身子打起盹来。
雪停后的下午,首次见到晴朗的天空。大人们结伴出门扫雪。当然,在北方,尤其是冬天,就是晴朗也不可能有澄蓝的天,只是在白色云朵的夹缝里淌进阳光来了。
新年,新年。
铅笔停在作业本上,划出长长一道痕迹。
从坐上火车起,这个日子就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总也不消去,我爬到炕上,抱着小猫数着,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然后终于到了三十。
鞭炮似乎是从一早就开始放了,总之那声音就没停下来过。家里人特许我不用学习,我和小我半岁的表妹蹦蹦跳跳来到院子里。破天荒地是个昊天,雪似乎下够了,太阳露出脸来,照在厚实的积雪上。雪尚无融化的迹象,我们便玩起雪来。院子的角落有废弃的旧沙发,我们扫去上面的雪,轮流坐着然后又跳来跳去,说着一些很幼稚的台词,才高兴得像要过年。不知从哪儿看来的故事,让我们相信把愿望埋在雪里,来年开春雪融化了,就能成真。我们飞快地跑回房间,神经兮兮地从书上撕下小纸条,铅笔歪歪扭扭地写下心愿,还神神秘秘地折起来,再埋到雪地里。只有扫帚,没法把雪堆起来,最后变成了用手,你一下我一下地,再到上面跳跳,把雪压平。
纸条上的内容我已记不太清了,大概是亲人朋友吉祥如意之类的话,年幼的时候,不懂什么言辞华丽的祝福,也没有什么特别关心的人,每个人在自己心中的分量都是一样的,因此选择祝福认识的每一个人。
似乎因为玩过来的缘故,三十的白天很快就过去了。丰盛的饭菜摆上餐桌,亲人们都在这里聚齐,饱餐一顿之后就做到电视机前,望着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还是不到八点。时间啊……怎么过的这么慢啊?屋外鞭炮不停地响,让人觉得喜庆,又不觉得烦。指针终于指向正上方,我和表妹都兴奋起来,蜷在炕角的猫换了个姿势,又安心的睡着了。
电视里的人唱起来的一刻,鞭炮声大了好几倍,仿佛整个世界的鞭炮都在我耳边炸响。巨大的响声让电视里穿着盛装载歌载舞的人们立刻成了陪衬,不是说他们的表演不好,而是完全没办法听清声音。又不舍得堵住耳朵——每年都有这样一次,仿佛是仪式。大舅和舅妈拎着鞭炮跑出去,老人们躺在沙发上,能看的出他们的喜悦。而我们这些小辈也凑在一起聊着聊那,看小人在屏幕里旋转,杂技表演着的高难度动作令全家惊叹连连……遇见熟悉的歌,全家人还可以跟着哼几句,再小些时候的我还会在小小的客厅里手舞足蹈,逗得大家发笑。晚会到了中段就不是这样了,表姐表妹都跑到西屋玩游戏,因为嫌爆竹声太响。我却不想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看表姐玩游戏,于是留了下来。看不了电视,窗外却有吸引我的东西,我走过去,站在窗台前面。
黑漆漆的夜空里没有星星。
却有比星星璀璨千倍万倍的东西,在空中绽放。
发亮的光点。在今天的我看来,更像是挑出发光涂层后用饱和度最高的颜色,用铅笔在画布上闭着眼睛随心所欲画出的图案。
金色。
绿色。
红色。
白色。
蓝色。
紫色。
他们并不是一个接一个地出现,而是在同一时刻,全部绽开在我眼前。在我眼里它们并不是一个个个体,而是连在一起的同一样东西。
那一刻,整个夜空都被照亮。窗户上映出的我的脸也隐隐有着彩色光芒。而眼底,却是倒映出来的善良。
我遗忘了其他的一切。
在那时的我心里,这就是最为神圣的一刻,让人想要俯身朝拜,又想要时间定格。
离新的一年不久了,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小时候的我是熬不了夜的,还能清醒到现在,都是家长们不停呼唤的功劳。外婆从厨房将饺子端上来了,热腾腾的一大锅,我却对它们没什么好感。就是它们让我不能休息。强忍困意,象征性地咽下几个,就在明明晃晃的灯光下和嘈杂的声音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十点多,没有被外婆拎起来,想必大家都睡到了很晚。隔壁已经来了亲戚,我很快串号衣服去了隔壁,如我所料,这里有吃的。于是我坐在床上,一边吃水果,一边看不同的亲戚来了又去,看外婆和他们聊同样的家常,转眼间又过去大半天。妈妈那辈人也出门串亲戚了,表姐还在睡,太阳挂在天空上,是个晴天。
下午是最叫我欢欣雀跃的时刻,几个小辈和老人们上街买东西。可别被阳光和暖气给骗了,北风还在刮,屋外一样冷。来到最大的卖场,人多的很,整个卖场被装饰成了红色。挑新衣的时候,全家人都围着我,这让人最开心。穿上新衣新裤新鞋,才叫来到新的一年,几番周折,也总算是挑到满意的几件。一身红色,被二姨称赞是红红火火,一群人拎着购物袋挤在三轮车里,回程一路都能听到耳熟能详的新年歌曲在风里唱着,很远很远。
剩下的日子倒更像一场梦,仿佛这样一场梦过去,我就立刻长大。梦里的事情记不太清,总觉得那么多的一切都发生在一夜之间。只有那个新年我记得异常清晰,被一刀一刀刻在了我的大脑里。
在这场梦里,我似乎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春节。
再也没有和家人团聚,再也没有见过那般灿烂的烟火,再也没有在临近午夜时塞下几个饺子,因为没能吃到巧克力馅而带着小小的失落入梦。而猫也死了,在某个我不知晓的夜晚,沉沉睡去,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鞭炮还是每年都有,节目还是每年都有,新年还是每年都有。
却再也没有一个春节,能让我刻骨铭心。
怀念小时候的春节,怀念单纯的自己,怀念简单的幸福。
怀念我回不去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