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是我不要你们了

售楼处里,父母喜滋滋按着购房合同:“女儿出息了,弟弟娶媳妇就靠你了。”

弟弟低头打游戏:“姐,你真好。”

销售谄媚:“王小姐真是孝顺女儿啊。”

我笑着抽出合同:“谁说要买了?”

把合同撕成碎片时,想起童年那个冬夜。

发烧的我缩在冷炕上哀求:“妈,我头疼。”

她抱着弟弟头也不回:“矫情什么,死不了。”

纸片雪般落进垃圾桶——这次是我不要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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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姐,您看,这套户型坐北朝南,三室两厅,采光无敌,阳台正对着小区中央花园,景观绝对是一流的!啧啧啧,您弟弟娶媳妇,住这儿多有面子!”

售楼顾问小李的声音又尖又亮,像只聒噪的喜鹊,在我耳边跳来跳去。

他肥厚的脸上堆满了笑,眼睛几乎要挤成两条缝,手指用力戳在摊开的那本厚厚合同上,仿佛那纸页是金子做的。

我爸妈一左一右,像两尊门神似的牢牢夹着我。

我妈那只枯瘦的手,指甲有点长,掐在我胳膊内侧的软肉上,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我爸则用他粗糙的手指,一下下点着合同上那个写着“乙方”的位置,指尖敲得纸张砰砰作响。

“对对对!签这儿,签这儿!”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兴奋,“签了字,你弟的大事就定了!我和你妈这心头大石啊,可算落地喽!”

他咧开嘴笑,露出被劣质香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眼角的皱纹堆叠得更深了。

空气里弥漫着新楼盘特有的、混杂着油漆和灰尘的刺鼻气味,空调开得很足,冷气嘶嘶地吹着,可我还是觉得闷。

那份合同,白纸黑字,沉甸甸地压在我眼前。

我微微偏过头,视线越过爸妈殷切的脸,落在我弟弟身上。

他根本没抬头,整个人歪在售楼处那张软得能陷进去的沙发里,像个没骨头的软体动物。

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映在他年轻的脸上,手指在屏幕上飞舞,哒哒哒的游戏音效固执地从他的耳机缝隙里漏出来,敲打着这充满“喜气”的空间。

仿佛这场决定他“终身大事”的签约,与他毫无关系,远不如屏幕上那场虚拟的厮杀来得重要。

“姐,”他终于从游戏里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扫了我一眼,嘴角敷衍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两颗虎牙,“你真好。”

声音平平的,毫无波澜,甚至没带上多少温度。

说完,那点虚假的笑意迅速消失,他又一头扎回了他的游戏世界。

“看看,看看!”我妈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那只掐着我的手又加了点力气,好像要把我钉在当场,“我闺女就是有本事!就是孝顺!弟弟知道你的好!”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盯着那份合同,仿佛已经看到新房里飘起了炊烟,看到了孙子满地跑的画面。

我爸重重拍了下大腿,发出“啪”的一声响,震得旁边小李脸上的肉都抖了抖。

“那是!我王家的种,能差到哪儿去?”

他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得意,好像我此刻的“孝顺”完全是他基因的功劳,是他多年“培养”的结果。

售楼顾问小李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几乎要溢出油光。

他搓着手,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近乎谄媚的腔调对我说:“王小姐,您真是难得!现在像您这么孝顺、这么顾家的女儿,打着灯笼都难找哦!您爸妈好福气,弟弟也好福气!签了字,这好房子就是您弟弟的了,天大的喜事啊!”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把一支笔塞到我爸手里,那姿态,活像在伺候一个即将登基的皇帝。

我爸粗糙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那支笔,塑料笔杆在他掌心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脸上的笑容更大了,眼角的皱纹深得像用刀刻上去的,每一道褶子里都盛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他迫不及待地把笔尖凑向合同上那个标注着“乙方”签名的地方,那地方空着,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嘴。

“来,乖女,赶紧签了!签了咱家这心就彻底踏实了!”我妈的声音又尖又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前的亢奋。

她掐着我胳膊的手又紧了几分,指甲隔着薄薄的衣袖,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深陷的月牙痕。

那疼痛尖锐而清晰,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穿了我眼前这层喧嚣吵闹、名为“亲情”的薄纱。

我爸妈那两张写满期待和算计的脸,弟弟那副置身事外、理所当然的漠然,还有小李那副仿佛在见证什么感人至深家庭伦理剧的谄媚表情……

这一切,连同售楼处里冰冷的空气、刺鼻的气味,都构成了一幅巨大而荒诞的讽刺画。

时间好像突然被按下了慢放键。

我爸握着笔的手悬停在合同上方,微微发着抖。

我妈掐着我胳膊的手,那力道似乎凝固了,只有指甲的尖锐感越来越清晰。

弟弟手机里的游戏音效,哒哒哒……哒哒哒……单调地重复着,像倒计时的秒针。

小李脸上的笑容还僵着,眼里的光却开始闪烁,似乎在疑惑这短暂的停顿意味着什么。

然后,我动了。

我抬起另一只没被我妈抓住的手,动作不算快,却异常稳定。

我的指尖擦过那份光滑的合同纸页,很凉。

在所有人——我爸、我妈、小李,甚至我那个沉迷游戏的弟弟都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茫然和不解聚焦过来的瞬间——我的手指稳稳地捏住了合同的边缘。

我爸脸上的得意僵住了,像一尊骤然冷却的蜡像。

我妈掐着我的手指猛地一哆嗦,力道下意识地松了些许,那尖锐的疼痛感稍稍退潮。

小李谄媚的笑容像是被冻在了脸上,嘴角滑稽地向上翘着,眼睛却瞪圆了,里面全是错愕。

弟弟的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他愕然地张着嘴,似乎第一次真正“看”到了眼前的场景。

“谁说要买了?”我的声音响起来。平静。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潭,只激起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不大,却足以让整个售楼处的嘈杂背景音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一秒,又或许更长。

我爸妈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像被刷上了一层劣质的白灰。

我爸握着笔的手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起来,笔尖的墨水在合同上方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妈的嘴张得老大,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掐着我胳膊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又立刻神经质地重新抓上来,这次是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指甲更深地陷进去。

“你…你说什么?!”我爸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木头,嘶哑又刺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怒。

他额角青筋暴起,像几条扭曲的蚯蚓。

“死丫头!你疯了?!”我妈的声音更尖利,像指甲刮过玻璃,她整个人都扑了上来,另一只手也死死抓住我,指甲狠狠掐进我的皮肉,身体因为激动和愤怒筛糠似的抖着,“钱呢?!钱不是答应好了吗?!你敢耍我们?!”

小李脸上的谄媚笑容彻底裂开了,碎成了尴尬和惊惶的碎片。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嘴巴无措地开合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徒劳地做出几个口型。

弟弟也终于彻底丢开了手机,从沙发里猛地坐直了身体,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又看看暴怒的父母,脸上那层事不关己的漠然终于被撕破了,露出了底下混杂着震惊、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茫然地喊了一声:“姐?”

手腕上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是我妈失控的指甲在作祟。

这疼痛,像一根冰冷的引线,瞬间点燃了深埋在我脑海深处、那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

那是我童年记忆里最寒冷、最黑暗的一个夜晚。

眼前爸妈扭曲的脸,弟弟茫然的眼神,售楼处刺目的灯光……一切都开始模糊、旋转、褪色。

冰冷的触感瞬间攫住了我,不是来自手腕的疼痛,而是从骨髓深处涌上来的、一种更久远、更刻骨的寒意。

我眼前爸妈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孔,弟弟那张写满惊疑的脸,售楼处惨白刺眼的灯光……所有喧嚣的色彩和声音都像潮水般急速褪去,视野骤然缩小、变暗。

我仿佛被猛地拽回了十多年前,那个同样充满绝望的北方冬夜。

那年我大概七八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却瘦得像根没发育好的豆芽菜。

北方的冬天,天黑得特别早,刀子似的寒风卷着雪沫子,从破旧窗框的缝隙里硬生生钻进来,发出呜呜的鬼叫。

屋子里冷得像冰窖,唯一的热源是炕头那个烧得不旺的小炉子,吝啬地散发着一点微弱的热气。

我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里,身上裹着一条又薄又硬的旧棉被,怎么裹都捂不出一丝暖意。

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架,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骨头缝里像有无数根冰针在扎,刺骨的冷意一阵阵往脑子里钻。

头更疼了,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狠狠地凿着,又沉又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

“妈……”我试着喊了一声,声音又小又哑,像只病弱的小猫在哼唧,立刻就被窗外呼啸的风声吞没了。

喉咙干得发紧,像堵着一把粗糙的沙子。

我妈正背对着我,坐在炕沿上。

昏黄的灯泡悬在屋顶,光线黯淡,勉强勾勒出她的轮廓。

她怀里紧紧抱着我弟弟,那时他才三四岁,被裹在厚实暖和的棉袄里,像个圆滚滚的球。

我妈低着头,脸几乎贴着我弟的额头,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着,一下,又一下,动作轻柔得能滴出水来。

“妈……”我又攒了点力气,声音稍微大了一点点,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我……我头疼……好冷……”

这一次,她听见了。哼唱声停了停。

我心头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就看见她只是侧了侧头,用眼角的余光极其不耐烦地扫了我这边一下。

那眼神,像看一件碍事的、摆在角落里的破旧家具。

“矫情什么!”她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屋檐下挂着的冰溜子,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大晚上不睡觉,瞎叫唤什么?死不了!安生点!”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厌烦。

说完,她立刻转回头,重新把脸埋向我弟弟那边,声音又刻意放软放轻了,哄着:“噢噢,小宝乖,不怕不怕,风大点而已,妈妈抱着呢,暖和吧?快睡吧,我的小宝……”

她抱着弟弟,轻轻摇晃着,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珍宝。

那温柔的声音,那专注的姿态,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子,慢吞吞地、一下下地割着我早已冻僵的心。

弟弟在她怀里拱了拱,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而我,就在几步之外,裹着那床冰凉的破被,在越来越剧烈的头痛和寒冷中瑟瑟发抖,像一条被遗忘在岸上、濒死的鱼。

眼泪无声地涌出来,又冷又涩,滑过滚烫的脸颊,瞬间变得冰凉。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

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口涌上一股强烈的恶心感。

我猛地一弯腰,“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胃里空空,吐出来的只有酸涩的苦水,溅在冰冷的炕席上,留下几滩难闻的污渍。

呕吐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我妈的动作终于彻底僵住了。

她抱着弟弟,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阴沉得可怕,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眼睛里燃着两簇怒火。

那不是担心,是纯粹的、被搅扰的暴怒。

“要死啊你!”她厉声尖叫起来,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划破屋顶,“脏不脏!恶心死了!怎么不吐死你!”

她抱着弟弟猛地站起来,像是躲避什么瘟疫,嫌恶地退开两步,远离我吐出的那摊秽物,眼神里的憎恶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刀子。

“自己弄干净!没用的东西!”她丢下这句冰冷的话,抱着她的“小宝”,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里屋,“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隔绝了。

我被彻底隔绝在那扇薄薄的木门之外,隔绝在寒冷、黑暗和呕吐物的酸腐气味里。

世界只剩下冰冷的炕席,刺骨的寒风,还有头顶那盏摇摇晃晃、随时会熄灭的昏黄灯泡。

头痛欲裂,身体冷得失去了知觉。

我蜷缩着,把脸埋进那床又冷又硬的破棉被里,无声地流泪。

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抽搐,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比寒冷更深入骨髓的绝望——那种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的感觉。

原来在这个所谓的“家”里,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一种碍眼的累赘。连生病,都成了一种不可饶恕的打扰。

手腕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将我从那个冰冷刺骨的童年冬夜猛地拽回现实。

是我妈失控的指甲,更深地掐进了我的皮肉里,几乎要抠出血来。

“死丫头!你听见没有!钱呢?!拿出来!今天这合同你必须签!”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唾沫星子喷溅到我的脸上。

那张刻薄的脸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慌扭曲变形,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里面燃烧着贪婪被骤然打碎的疯狂火焰。

我爸的狂怒更是如同火山爆发。

“反了!反了天了!”他猛地扬起那只没拿笔的手,粗糙厚重的手掌带着风声,就要朝我的脸掴过来。

手臂上的肌肉虬结贲张,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如同丑陋的蚯蚓在皮肤下蠕动。

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气息。

这巴掌,我从小到大挨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清晰地烙印着“服从”和“恐惧”。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那只带着劲风的手掌在我眼前急剧放大,掌心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周围的一切——我妈尖利的叫骂、小李惊骇的抽气声、弟弟茫然的低唤——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一股冰冷的、决绝的意志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就在那蒲扇般的巴掌带着风声,离我的脸颊只剩下不到一寸的瞬间,我的身体猛地向后一撤,动作快得像一只受惊后本能弹开的猫。

那只裹挟着父亲全部怒火的手掌,“呼”地一声,狠狠地擦着我的鼻尖扇了过去,只带起一阵火辣辣的掌风,刮得我脸颊生疼。

打空了!

我爸庞大的身躯因为用力过猛而剧烈地向前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上。

他难以置信地稳住身体,猛地扭过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那眼神像是要吃人,充满了被忤逆的震惊和更加狂暴的怒火。

“你……你敢躲?!”他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劈叉,像破锣在刮擦。

就在他狂怒咆哮,身体因为惯性还在摇晃的当口,我的动作没有半分停滞。

所有的犹豫、所有残存的软弱,都在那个冬夜的回忆和此刻的掌风中被彻底碾碎。

我猛地抬起那只没被我妈抓住的手——刚才就是这只手,捏住了合同的边缘。

这一次,我的动作不再缓慢,不再试探。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决绝,五指张开,像铁钳一样,狠狠地、牢牢地攥住了摊在桌面上那份厚厚的购房合同!

“啊——!”我妈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尖叫,她死命抓住我手腕的手下意识地想要阻止,指甲更深地抠进我的肉里,带来一阵钻心的疼。

但她的力气,在此时我爆发的、孤注一掷的力量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嘶啦——!”

一声极其响亮、极其刺耳的撕裂声,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售楼大厅里炸开!盖过了我妈的尖叫,盖过了我爸粗重的喘息,甚至盖过了远处隐约传来的楼盘宣传音乐。

那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破坏力。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我爸扬起的手掌僵在半空,脸上的狂怒凝固成一种滑稽的惊愕。

我妈的尖叫戛然而止,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我的手,或者更准确地说,盯着我手里那份已经被撕开一道巨大裂口的合同。

小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

我弟弟彻底从沙发里弹了起来,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毯上,屏幕瞬间碎裂,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惊恐万分地看着我,看着那份被撕裂的纸。

第一下撕开的口子,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横亘在那些打印精美的条款和数字之上。

但这仅仅是开始。

心底那座压抑了二十多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滚烫的熔岩不是怒火,而是积郁了无数个日夜的冰冷委屈、不被看见的痛苦、被榨取殆尽的疲惫,以及那个冬夜里深入骨髓的绝望!

它们混合在一起,化作一股纯粹而暴烈的力量,灌注到我的双臂!

“嘶啦——!”

第二下!双手猛地向两边一扯!那份象征着“家庭责任”、“弟弟的未来”、“父母心血”的合同,像一个脆弱的谎言,被毫不留情地从中彻底撕开!两片残破的纸页无力地耷拉下来。

“你疯魔了!停下!快停下!”

我妈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发出凄厉的哭嚎,疯了一样扑上来抢夺那两半残破的合同,枯瘦的手指不顾一切地抓挠着我的手背,留下几道火辣辣的血痕。

我爸也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巨大的身躯再次扑上来,蒲扇般的手掌这次直接抓向我的头发,想用最粗暴的方式让我屈服。

“嘶啦——!嘶啦——!嘶啦——!”

我根本不理睬他们的撕扯和抓挠。身体里那股力量汹涌澎湃,支撑着我。我的动作快得惊人,双手以一种近乎机械的、却又充满宣泄快感的频率,疯狂地撕扯着手中那越来越破碎的纸片!

合同?责任?狗屁!

这每一页纸,都吸饱了我的血汗!

每一个条款,都刻着他们贪婪的嘴脸!

每一行数字,都在嘲笑我那些被榨干的青春和一次次被踩碎的尊严!

我撕!撕掉那个冬夜里她冰冷的背影和刻薄的咒骂!

我撕!撕掉他无数次挥向我的、象征着绝对权威的巴掌!

我撕!撕掉弟弟永远心安理得伸出的、索取的手!

我撕!撕掉“姐姐就该付出”、“女儿就是提款机”这吃人的枷锁!

纸片像被狂风撕碎的枯叶,在我身前疯狂地飞舞、散落。

大的,小的,带着印刷字体的,带着红色印章的……纷纷扬扬,飘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飘落在价值不菲的羊毛地毯上,飘落在售楼顾问小李擦得锃亮的皮鞋尖上。

我爸妈彻底疯了。

他们像两只被彻底激怒、失去理智的野兽,在我身边咆哮、抓挠、撕打。

我妈的哭嚎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尖啸,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精心梳理的头发散乱不堪。

我爸的怒吼变成了粗野的咒骂,每一次抓扯都带着要将我撕碎的凶狠。我的头发被扯乱了,手臂上被抓出一道道血痕,衣服也被扯得歪斜。

但我感觉不到疼。

真的感觉不到。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情绪,都集中在那双疯狂撕扯的手上,集中在那片片飞舞的纸屑上。

每一次“嘶啦”声响起,都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锁被挣断;每一片纸屑飘落,都像是从我灵魂深处剜掉一块腐烂的毒疮。

终于,最后一片稍大的纸片也在我手中变成了无法再分的碎片。

我手里只剩下满满一把细碎的纸屑,像捧着一捧肮脏的雪。

售楼处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还有我妈那不成调的、绝望的抽噎声。

我爸像一座突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石像,僵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我手里那捧“雪”,眼神空洞,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崩塌了。

弟弟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看看我,又看看地上狼藉的碎片,眼神里第一次充满了真实的、巨大的恐惧和茫然,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一直“温顺”的姐姐。

小李早就瘫软在一旁的椅子上,面无人色,双手抱着头,一副天塌下来的崩溃模样。

我慢慢地,慢慢地摊开手掌。

然后,在几道绝望、震惊、崩溃的目光聚焦下,我一步一步,走向几步之外那个孤零零立着的、银色的垃圾桶。

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稳定、甚至带着某种韵律的“咔哒”声。

每一步,都像踩在过往二十多年沉重而黏稠的泥沼里,又像是走向一个崭新而空旷的出口。

我停在了垃圾桶前。

桶身光洁,映出我此刻有些狼狈的倒影——头发凌乱,脸上有抓痕,衣服歪斜,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寒星。

我低下头,看着掌心那捧由“亲情”、“责任”、“未来”变成的冰冷碎屑。

然后,手腕轻轻一翻。

细碎的纸片,像一场迟到了二十多年的、冰冷的雪,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地飘落下去。

它们旋转着,翻飞着,盖住了垃圾桶底部那些无人在意的垃圾,也彻底盖住了那个名为“家”的、早已腐烂不堪的幻梦。

纸屑落定的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轻松感,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那是一种灵魂卸下了千斤重担的感觉,一种从窒息深渊中猛然浮出水面的畅快呼吸。

二十多年积压在胸口的那块巨石,轰然碎裂,化作了齑粉。

我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三张脸——我爸那张因震怒和难以置信而扭曲涨红的脸,肌肉抽搐着,额角的青筋还在突突跳动;我妈那张被泪水、鼻涕和歇斯底里彻底弄花的脸,精心描画的妆容糊成一团,眼神涣散,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茫然;还有我弟弟那张褪去了所有血色、写满惊惧和不知所措的脸,年轻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着,像个被吓坏的孩子,第一次直面世界的残酷真相。

他们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三座骤然被抽走了灵魂的拙劣泥塑。

那副样子,失魂落魄,滑稽可笑,又透着一股被彻底打懵了的愚蠢。

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荒诞的、冰冷的……滑稽感。

我竟然轻轻地笑了出来。嘴角向上弯起一个真实的、轻松的弧度。

这笑容发自肺腑,带着一种挣脱枷锁后的纯粹释然。

“呵……”一声轻不可闻的笑气音,从我喉咙里逸出。

这声笑,像是一根针,猛地刺破了笼罩在售楼处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妈涣散的眼神骤然聚焦,她像被这笑声烫到一样,浑身剧烈地一哆嗦,脸上瞬间涌起一种混合着巨大羞耻和更深愤怒的潮红。

“你……你笑什么?!”她尖声质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垂死挣扎般的虚张声势,“你个没良心的东西!白眼狼!我们白养你这么大!你毁了……你毁了你弟弟啊!”

她又开始哭嚎,但这次的哭嚎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像一场拙劣的表演。

我爸似乎也被我的笑声刺激得回过了神,那巨大的震惊迅速被更加狂暴的、被羞辱的怒火取代。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鼻孔翕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低吼,巨大的拳头再次捏紧,手臂上的肌肉块块隆起,眼看就要不顾一切地再次扑上来。

“爸!”我弟弟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哭腔的惊呼,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似乎想阻拦,又不敢真的靠近。

他脸上那巨大的恐惧更深了。

就在我爸的怒火即将再次爆发的临界点,我脸上的笑容却缓缓收敛了。

嘴角的弧度平复下去,眼神里的那点荒诞的轻松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平静。

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死寂,却蕴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我爸那张因暴怒而狰狞的脸上。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刚才撕合同前还要平静,清晰地穿透了我妈的哭嚎和我爸粗重的喘息,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次,是我不要你们了,想一直吸我的血,等下辈子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空间像是被按下了终极静音键。

我妈的哭嚎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了脖子,噎在喉咙里,只剩下一个滑稽的抽气声。

她脸上的血色再次瞬间褪尽,眼睛瞪到极致,死死地盯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我。

那眼神里,不再是愤怒,不再是咒骂,而是某种……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巨大的茫然和恐惧。

我爸举起的拳头僵在了半空。

他脸上那种毁灭一切的狂怒像是骤然遭遇了极寒,瞬间凝固,然后开始碎裂。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珠子一动不动,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表情,混杂着极度的震惊、无法理解的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被彻底遗弃的恐慌?就像一头习惯了掌控一切的猛兽,突然发现自己被驱逐出了赖以生存的领地,变得无处可去。

我弟弟更是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我,又看看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父母,身体微微发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殆尽。

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喊“姐”,想质问“为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气音,像濒死的叹息。

他大概终于模糊地意识到,那个永远可以依靠、可以索取的“姐姐”,连同他唾手可得的“未来”,都在那场纸屑纷飞的“雪”里,彻底消失了。

售楼顾问小李瘫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在哭他即将泡汤的巨额提成,还是被眼前这家庭伦理崩塌的一幕彻底吓傻了。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

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没有看那满地的狼藉纸屑,没有看那三张失魂落魄、写满末日降临般的脸。

我转过身。

高跟鞋的鞋跟稳稳地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稳定、节奏分明的“咔哒”声。

一步。

两步。

三步……

那声音不疾不徐,坚定地朝着售楼大厅那扇巨大的、透进外面世界光亮的玻璃门走去。

阳光穿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明亮的光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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