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华成长故事系列》021

塑料桶上的新战歌

  维克多的新接待室亮得晃眼,真皮沙发坐着硌屁股。德国来的Mike先生指着电脑上复杂的模具图,像医生看X光片一样仔细。经理在旁边用英语说得飞快,像炒豆子。

  突然,Mike转向我,蓝眼睛透过镜片看过来:“Mr. Tian, the runner transition here,” 他手指戳着屏幕上一条弯曲的“血管”,“to the gate,” 又点到一个“出口”,“worries me. Turbulence? Filling imbalance? Pressure drop analysis?”(田先生,这里的流道过渡到浇口的设计让我担心。会有紊流吗?填充不平衡?做过压力损失分析吗?)

  每个词都像认识,又像不认识。“Runner”是流道,“gate”是浇口,“pressure drop”是压力损失……这些词像散落的螺丝钉,在我脑子里叮当乱响,可就是拼不成他问的那台“机器”。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砂纸打磨:“The runner… uh… the gate…” 舌头打了结,脸皮火烧火燎。

  经理像救火队员,立刻接过话头,英语哗啦啦流出来。我像个木头桩子杵在那儿,听着自己负责的模具被别人解释,一个字也插不上。Mike听着经理的话,偶尔点头,但再也没看我一眼。那一刻,我像隔着厚厚的玻璃看自己心爱的机器——看得见,摸不着,更说不出它的好。

  憋着一肚子气回到车间。熟悉的机油味和机器轰鸣都变了味。我摸着刚加工好的流道(Runner),那光滑的弧线是我一笔笔改出来的;看着浇口(Gate)的位置,为了它0.01毫米的偏差,我熬了两个通宵。这些都是我的“孩子”,我闭着眼都能说出它们哪里好。可今天,我像个哑巴爸爸,眼巴巴看着别人来评头论足,自己却发不出声音。

  那点得意,碎得稀巴烂。

  就在几个月前,我还挺美。在精英制模那会儿,厂里好多香港师傅,满嘴“唧嘴”(浇口)、“啤把”(斜度),普通话勉强能听个大概。图纸上的标注也全是粤语,看得我两眼发直。为了能跟他们搭上话,看懂那些天书,我下了死功夫。晚上抱着个破录音机,一遍遍跟着念“係唔係”(是不是)、“唔该”(谢谢),舌头都快打结了。宿舍里,对着镜子练口型,工友笑我“发癫”。

  后来,总算能磕磕巴巴跟阿宝师傅聊技术了。有次讨论一个浇口抛光问题,我用半生不熟的粤语说:“宝哥,呢个位转角太急,抛光要再落力,唔系好易有夹水纹嘅(熔接线)!” 阿宝眼睛一亮,大巴掌拍得我肩膀生疼:“丢!后生仔,识听识讲喔!掂!”(行啊小子,能听能说啊!厉害!)那份得意,像喝了冰镇汽水,从喉咙爽到脚底板。觉得自己挺行,连粤语这座山都爬过来了。

  可今天在Mike面前,这点“本事”像个漏气的皮球,一下子瘪了。 世界不只是厂门口这条街,也不只是香港和内地。想把手艺卖到德国、美国,想让人家知道咱做的东西有多牛,光会干活不行,得能说人家听得懂的话!粤语学得再好,出了这片厂区,不如一口蹩脚的英语管用。心里那点小得意,被现实这柄大锤,“哐当”一声,砸得稀碎。

  晚上回到四人间的宿舍,空气混着汗味、脚丫子味和泡面味。我拖出床底那个洗干净的旧塑料桶,翻过来扣在地上,这就是我的“书桌”。那台老掉牙的二手电脑嗡嗡叫着,屏幕闪着幽光。这次打开的,不再是密密麻麻的模具图纸。

屏幕上:

Runner = 流道(给塑料走的“路”)

Gate = 浇口(塑料进模腔的“门”)

Turbulence = 紊流(塑料乱跑,像水里的漩涡)

Pressure Drop = 压力损失(走到门口没劲儿了)

Tolerance = 公差(允许的误差,头发丝那么细)

旁边开着翻译软件,一个冷冰冰的机器女声,一遍遍念:“Runner… Runner…” 声音干巴巴的。

  破风扇在床头拼命摇头,“嘎吱嘎吱”响,吹过来的风也是热的。隔壁床老王的呼噜打得震天响,像台破拖拉机。桌上,晚饭吃剩的泡面桶敞着口,飘出一股油腻腻的香精味。

  我揉揉发涩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点开了电脑里一个文件夹。里面躺着两张旧照片。一张是刚进精英时拍的,穿着肥大的工装,傻乎乎地站在一台巨大的机器前,背景里是忙碌的香港师傅。另一张是在街头拥挤的茶餐厅,我举着一杯冻柠茶,杯壁挂着水珠,正咧着嘴,努力地用粤语跟阿宝他们说着什么,阿宝的手搭在我肩上,笑得很开怀。

  为了这张照片里的“融入感”,多少个闷热的夜晚,我也是对着这台破电脑,听着模糊的录音带,像傻子一样重复着“唔该”、“早晨”、“搞掂”。汗水滴在键盘上,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别人能行,我也能行!

  看着照片里自己那股不服输的傻劲儿,再想想白天在接待室恨不得钻地缝的窘迫,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瓶,又酸又涩。我“啪”地一下关掉了照片窗口。有什么用呢?昨天的本事,填不了今天的坑。

  深吸一口气,那股混合着汗臭、泡面和铁锈味的空气冲进肺里。我重新把目光钉死在屏幕上那些张牙舞爪的字母上。手指头按在磨掉了字母的键盘上,有点抖,但还是重重地敲了下去:嗒… 嗒… 嗒…

  敲键的声音很小,立刻被老王的呼噜声淹没了。但我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什么。当年学粤语,是为了在厂里站稳脚跟,听懂图纸,让阿强他们把我当自己人。现在啃这硬邦邦的英语,是为了更远的地方——让Mike先生们知道,中国车间里做出来的模具,一点不比外国的差!这把打开更大世界的钥匙,再难磨,我也得把它磨出来!

电脑风扇的嗡嗡声,像维克多车间里永不熄灭的熔炉在低吼。这炉子,又要烧起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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