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写诗,最忌一个字重复出现很多遍,这样会显得诗人才思不足。然而在《琵琶行》一诗中,白居易五次写月,似是犯了大忌。这五次写月分别是“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和“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知人论世,考虑作者写作时的背景与境遇,对“月”这一意象的多次出现作出下列思考:
一、冰清玉洁月似人。千万年以来,明月高悬于天穹,寂寞无声其光清冷,其辉澄净,在古典文学作品中,“月”这一意象往往象征着纯洁典雅,高贵脱俗。《春江花月夜》中“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营造一种空灵明净的意境,让人不由感慨江月其皎,月辉其洁;《红楼梦》中绛珠仙草的化身林黛玉吟出“冷月葬花魂”之句,这个贵族少女以此来显示自己与污淖世俗不屈的抗争。白居易创作《琵琶行》时,因“擅越职分”,加之平素多作讽喻诗,得罪了朝中权贵,因此被贬江州担任司马。诗人衷心为国,心忧苍生,他的“三吏三别”均反应现实,为百姓呼告。无奈权臣作梗,自己一片冰心枉遭嫉恨,那一身清白无处可表,只得在一次次对明月的赞颂中浇得块垒。那浸于江水中的茫茫之月,那低垂江心的深秋之月,那举酒独酌时伴在身旁的月,未尝不是诗人郁愤时的倾听者、漫漫长夜里的守护者。明月即人,人似明月,冰心玉质,其洁其雅,难以区分。
二、羁旅游子寄乡思。游子思妇异乡故土紫衣青衫,只有在月光之下方可千里共婵娟。于是无私如月,便成了千百年来客居他乡的人最长情的牵挂,最深情的赞颂。不必说李白的“床前明月光”,亦不必说杜甫的“月是故乡明”,更不必说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就是白居易自己,也有“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不知今夜月,又作谁家客?”“为问长安月,谁教不相离?”等诗句。可见明月是思乡的别称,是羁愁的化身。诗人谪居浔阳两载,远离故土,孤独冷寂,终于来了一位客人,却在相聚之后又要挥手作别,诗人万般失落愁苦之下,听到了如同仙乐的琵琶曲,琵琶女的音乐、琵琶女的身世都与京都有关,京都又与诗人的回忆有关。听着熟悉的琵琶曲,回忆着在京都那繁华热闹的过往,再回到眼前的漂泊无依,怕是只有秋江水上那清凌凌的明月才最懂诗人的愁思。
三、失意文人书惆怅。浔阳的白居易,再不是顾况口中那“道得个句,居即易矣”的青年才俊,而是被贬谪偏远之地的中年失意文人。人到中年,忽遭仕途跌宕,远离繁华,远离权力中心,远离亲朋故交,来到民风拙朴居住条件恶劣的地方,自己身体多病,日日与“难为听”的“山歌与村笛”为伴,个中辛酸与寂寞,自己知,天上的明月亦知。举酒无俦,欲饮无弦,明月相随,互相做伴。多少个郁郁独酌的夜晚,月便是相伴左右的知己。让人不由得想起月下起舞,邀月共酌的李太白,狂放之中多少浓烈的愁怀。所以《琵琶行》中的月,多是惨淡悲凉的,如送别友人时,“别时茫茫江浸月”,一派冷冷的伤感;琵琶女一曲终了,满座陶醉,“唯见江心秋白月”是他乡听故音的淡淡惆怅;琵琶女自叙身世,谈到丈夫出门经商自己独守空船时,“绕船月明江水寒”是失意落寞的悲叹。被贬江州,怀才不遇,借月书怀,惆怅难解,所以整首诗都笼罩在落寞郁忿之中。
“一切景语皆情语”。月还是那轮月,千百年来并无二致,因着不同作者不同心绪,便带上不同的感情色彩。如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宁静的禅意;如李煜的“春花秋月何时了”,这是亡国的悲愤;如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是痴心人作别的缠绵;如岳飞的“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是壮志难酬的悲痛。一首《琵琶行》,写琵琶女昔日荣盛今日落魄是表,书自己郁怀难平是本。但即使一日遭贬,毕竟仍然是食肉之禄,胸中沟壑无法直言,只得借明月言清白,寄乡思,书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