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阙词的作者是蒋捷,生于宋、元易代之际,他的这首词堪称寂寥。
癸卯兔年春节后,我又恢复了每天坐第一班地铁上班的方式,或许真是人到中年易回忆,今日我坐在2号地铁线上发呆,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前几年在3号地铁线上的一幕:
忘记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了,但也是春天,在3号线的第一班地铁上,偶然的机会我注意到一个花季女孩,她每次也坐在第一节车厢,但我与她并无交集。
直到有一天我如往常一样,仍然习惯性的坐在第一节车厢,每到一站,眼前便不时有步履匆匆的过客,你来我往,除此以外,车厢里安静地可以让我闭目沉思过往云烟,毕竟是早班车,大家都还睡眼惺忪。那姑娘依然是从上车开始就一直低头看着手机,无论周围发生什么,她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外界与她无关,但在列车滑进“万年泉路”站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她虽然不曾抬头,但其实已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样子。
车在“万年泉路站”停下了,一少年男子走进我们的车厢,背着双肩包,悄无声息地站在那姑娘的身旁。这时,她会嘴角微微上扬,莞尔低头,原来是“郎骑竹马来”啊。
少男:“嗨~”
少女:“嗯~”
轻的不能再轻的嘤咛一声,此时已是这世界的全部了。
那天,地面上的天空一定是下着雨,少年手里的伞,还有水珠,那雨,淋在少年的身上,却也如甘霖般,早已悄悄地润透了姑娘的心田。我顿觉整列地铁都进入了童话般的世界里,驶进了春天,好一段青栀的童话啊。
这便是“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吧。
“李村站到了”,地铁传来了报站声,我继续换车走在上班路上。
我上班的地方在鳌山湾,迄今已有8个年头了。我还记得,2015年9月份刚来的那天,我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装了一个杯子和一本笔记本,此行“也无风雨也无晴”。
起初是有班车的,每天清晨五点多,我便起床收拾好后,步行走过登州路桥,绕广饶路,顺曹县路,到达班车始发站。登州路桥横跨胶宁快速路,过桥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向东方瞥一眼,昏黄的高杆路灯照耀着快速路蜿蜒向东,仿佛是城市的金腰带,此时远方垂落的天空已是一幕鱼肚白——一种只有暮秋初冬时节早晨才有的那种颜色——也是我最喜欢的人间烟火色,它静谧、安详、自在,让我感觉自己与世界走在一起。
而这种感觉,在我上了班车之后,便怅然若失了,就像秋季里滨海大道边上的树叶,随风悬在油画般的远秋。
所谓远秋其实不远,它每天都与我擦身而过,我却只能默默地远观。班车路过北宅的时候,近看远眺,窗外崂山余脉层林尽染,大自然毫不吝啬,以大写意泼墨,挥毫描就一幅壮丽河山图,沿途那山、那河、那林、那草..…还有那已是很少看得到的红瓦房,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吠,迎着朝阳的袅袅炊烟,早已被收入了画卷。眼睛的余光扫过了远方山尖处那一线泛白映蓝,一切是那么近,觉得眼么前儿便是,又是那么远,悄然伸手不可及。人生亦是如此,“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个时候,若恰逢天空湛蓝,便是最合时宜的了,眼瞅着天空,心里想着不知又是天上的哪位仙女以天做画布,以风做画笔,以云做颜料,为我们绘了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有天马行空,有八部天龙,有鸡鸭牛羊,有佛陀坐莲…...,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美好,就如同我们正在努力手绘各自的生活。
人在旅途,2016年取消了班车,我便乘坐地铁了。地铁车厢里的每个人都徜徉在自己的世界中,比如有的人眉头紧绷之余嘴角微扬,我想他有可能是在手机里刷到了幸福;有的人在闭目养神,或许在念着心经捉蝴蝶去了;有的人在把玩手里的物件,可能是在盘磨他眼下的生活;有的人看似在欣赏前方风景,其实内心早已经开始计划今日的工作了..…驾驶地铁的司机盯住了前方的路,带我们穿过隧道驶向幸福,开启全新努力的一天。套用句俗话,这里的人们,在骄傲的奋斗着。
上班的路上需要过仰口隧道,过了隧道便是另外一番天,所谓别有洞天,或许便是如此,不仅风光如此,天气也是这样。有时候没进隧道前的山这边,万里晴空;出了隧道的山那边,却下着靡靡细雨。
但无论是起初的坐班车,还是后来坐11号线地铁,只要过了隧道,我便习惯性地伸长了脖子,向远方眺望,没人知道我在寻觅什么——大概我是在2016年的春天才确认那个方向的——远看过去,山脚下,野地里,村子外,有那么一面如丝绸般的镜子,说是镜子,真的不夸张,特别是不到八点的晨光映照着,一片泛白,就如同女娲娘娘为人间的姑娘们准备的梳妆镜。大自然常常给子我们这样最神秘的安排,人到中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年过四十,就要坦然接受大叔的称呼了。时间可真快,想想几年前自己还在死乞白赖地咬着三十岁的尾巴,仍欲“一日看尽长安花”,如今已是“朱颜辞镜花辞树”,在已经过去的七年中,我便如园区7号楼前那株孤独的榆树,栉风沐雨,牧山赶海。眼前的大海总是波涛翻滚,那天上的海鸥逐云搏浪,时而停憩在翻滚的海面,任由波浪起伏跌宕,时而穿越在蓝天白云中,迎风发出欢快的叫声。
这便是“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吧。
两个周前的周日,青岛下了第一场春雨,虽是春天的雨,但气息里还是透漏出一丝清凉,下雨天的时候,撑再大的伞,也终归还是有些雨会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以致路上的水洼里,如同北大未名湖畔一样泛起涟漪,给生活在角落里的蚂蚁们,带来一些关于未来的希望——从没有一把伞能遮住所有,过去没有,未来也不会有。
或许这雨是在为“李先生”下,那位也曾散坐在未名湖边的李先生,也曾如我们园区里的大学生一样踌躇满志,虽然在过去的十年时间里,连做大包子的条件都不具备,但我觉得你还是让自己以包饺子的心态,去努力做成水煎包,当然谁也没想到,却连续做成了馄饨了。
“墙里秋千墙外道”,应该如是说——你以良知而被迫发起了一场抗争,并以为能获得祖国热烈的响应,甚至一度可以推动一项项重大变革;然则回馈你的,却让我们想象的雷霆,变成了给予他们雨露均沾,这是多么可笑!现如今就如这阳光,它灿烂的那么苍白,只剩了你自己犹如一只孤独的折耳犬,凄凉的站在荒坡上,聆听高山对早已远去了的“萧瑟秋风今又是”的回响。
萧瑟的秋冬总是要过去的,料峭的春天终归是要来的,李先生要休息了,了却肩上事,拄杖南山翁。作家陈忠实在《行走人间•种菊小记》一文中,写过这样一段话:阴霾初开,夕阳在云缝中乍泄乍收。我走出小院,走上村后的原坡,野花凄迷,蚱蜢起落,树青草也绿着,却已分明是秋的景致了。山沟里,坡坎上,一族族一丛丛野菊花已经含苞,有待绽放。
“好梦惊回,望断高唐路”。我觉得这便是岁月,虽然岁月不饶人,我们亦未曾饶过岁月,但岁月又何曾属于过你我呢?
如今已是寂寥之岁,手无扶处,抬头才知执着的前方,竟并非彼岸,回首再看跌撞的来路,也早已没了归途,但是仍要努力撕裂遮住你的天幕,让阳光顺着裂缝普照你的征途,纵然最终没有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也要说:生活,我如此热爱于你。
这便是“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我喜欢在雨中看海,我感觉到它带给我的是人到中年该有的情绪,可以咆哮如海浪拍岸,可以坦然如细腻沙滩,可以勇敢如海鸥搏浪,可以慵散如潮去潮来,可以辛劳如鱼儿逆流……,我称之为大叔的海。
大叔的海,有山,有风,有鲲鹏。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这些年在这片海里,我收获了太多,只可惜我没有在海边的土地里种下一颗栀子花。记忆里在老家的小院里,是有几支的,每年夏天晚饭时刻,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天上皓月繁星,人间蛙鼓蝉噪,街上小儿无赖,而四溢的栀子花香正满满地袭人头脑,惹得街坊四邻,也跟着整天乐呵呵的,即便是到了夏末秋初,那素雅清新的花已经逐渐不再开了,邻居们也依然津津乐道于斯,他们相信明年还会看到这美景。
2016年春天,大概也是这个时间吧,有一天下雨,我还是站在7号楼听着雨声,望着远方迷茫的大海,没有汽笛声,更没有灯塔,所能看到的那两座不大不小不远不近的小岛上,不知道是否也有人在看我?温泉建筑工地的那位看门的老大爷,经常陪我走在海边的坝石上,一老一少、不言不语,有一天我问他:大爷,你都六十多岁了,到目前为止,遇到过的最难的事情是什么?他用我勉强听的懂的方言喃喃自语——有什么难的呢?嗯,没有什么难的……。他那浑浊的眼睛看向大海,眼神平静却又闪烁,让我想起了《三体III:死神永生》中的澳大利亚土著老人弗雷斯,他总是平静、淡定的生活,就算生活已经千疮百孔,在他的眼睛里,我们仍然能看到心中的光芒。
这便是“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吧。
东方欲晓,去有风的地方听雨,雨后仰望星空的时候,既不要觉得自己站在高山上,也不要觉得自己站在废墟上。“心存希冀,目有繁星;追光而遇,沐光而行。”
1954年,毛主席写了一首《浪淘沙•北戴河》,其中有一句是: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那天,北戴河下了雨。
大家都说“萧瑟秋风”应该是取自曹操的《观沧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曹操也来过这里,按《三国志》所叙,曹操一直立志于统一中华大地而未果。
桑榆非晚,柠月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