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当时年少春衫薄
林缡长至十七岁时,已是一个温婉可人的姑娘了,往常活泼爱动、无忧无虑的她却平添了几分忧愁,突然变得文静沉默起来,时常望着院中嬉戏的蝴蝶、木瓜树上纷飞的黄鹂鸟出神。
女儿长大了,开始有了自己的心思,父亲替她张罗婚事,但选来选去总不得合心意的人选。
缘分真是奇妙,该来的时候谁也谁也躲不掉。可惜缘分有好有坏,不是所有缘分都有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结果,无怪乎西汉班婕妤面对汉成帝的冷落吟出“弃捐箧奁中,恩情中断绝”的悲怨,后世纳兰性德感慨这一爱情悲剧,写下“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一千古名句。
林缡十九岁时,遇到了秦楚。
那一年也是春暮,院里的木梨花开得正好,林缡在院中作画,被黄鹂不停的啼鸣弄得厌烦,正打算出门拿竹竿吓退它们时,一开门,正碰上过来拜访家父的富家子弟秦楚。
彼时秦楚正值年少,唇红齿白,玉树临风,一身蓝衣更衬出他的儒雅清冷。
长至十九岁的林缡,除父亲外从未见过其他男子,更何况是秦楚这样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
只一眼,便入了心,从此便情根深种,真心错付。
林缡盯着他看得出神,秦楚不由一笑,向后退了几步,拱手问道,“姑娘请问,这里可是林书先生的住宅?”
林缡回过神来,点点头道,“正是家父。”
秦楚心中一喜,再拜道,“那烦请林小姐引路。”
一路上,两人无话,林缡悄悄抬头看他,却正对上他看来的眼光,急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林缡将他引至父亲书房前说,“家父就在里面,公子请进吧。”
秦楚道了谢,林缡便快步走开了,走到闺房中,按着自己砰砰直跳的胸口才喘过气来,。
晚饭时,林缡难得的问了父亲一句,下午来的公子找父亲何事,父亲吃着菜,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应了句,“洛阳城富贾秦求家的公子名叫秦楚,来替他父亲向我求副字。”
“那父亲给他了吗?”
“没有,秦府要给老太太过大寿,我得现写才行。”
“那秦家还得派人来取字吗?”
“自然,从来没有为父我亲自上门送字之说 。”
林缡心中暗喜,连饭也多吃了许多。
晚上林缡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捂住胸口,纳罕下午那时为何心跳得厉害。
想着想着忽然想起国风的一句诗来,“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
自己怕是动了春心了,想想自己也十九岁了,已到了出嫁的年龄,只是不知那位秦公子怎么想的,他会喜欢我吗?万一他看不上我这种乡野女子怎么办?
想着想着又忧愁起来,翻来覆去竟睡着了。
此后林缡一闻黄鹂鸟叫便跑出门去。但总也不见那人的身影,每每大失所望。
一周后,木瓜树上的黄鹂又开始不停的鸣叫起来。
林缡冲着树上的黄鹂喊道,“你这个大骗子,拜托你保持安静好吗?打扰到我作画了。”
话音刚落,只见秦楚正好推门进来,作揖道,“抱歉,没有敲门便贸然推门进来,因为看到门没关,而且担心小姐可能正忙,不敢多烦心。”
林缡想到自己刚刚的言语,脸一下红了下来,低着头说,“不会,家父在房里。”
秦楚道了一声“多谢”,转至书桌前,道了一声,“画的真好。”
林缡缓过神来,慌忙捂住自己的画,说,“画得不好,让公子见笑了。”
秦楚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只剩林缡一人在那里又羞又恼。
末了,只能用手用眼瞪着树上的黄鹂,低声说,“都怨你这个大骗子。”
树上的黄鹂却是吱吱地叫了几声,颇有自鸣得意之感。
然后忽然听到父亲叫道,“缡儿过来一下”,林缡不知为何,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怀着受罚的心情走进父亲的书房。
父亲对她说,“秦楚公子对咱们村落里的风景感兴趣,你陪他走走,注意不要走太远,迷了路。”
林缡点点头,抬头正对上秦楚含笑的眼睛,两人一路无话。
走到河边,河里蒹葭正长得茂盛,青油油一片,景色十分可人。
捕鱼的老农划船走过,船头上站满了捕鱼的雎鸠鸟。
秦楚是头一次见这种鸟,感到十分好奇,低头询问林缡,船头上的是什么鸟,林缡说,“那是老农们用来捕鱼的水鸟,叫做雎鸠。” 秦楚笑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我倒从来没见过。”
老农正行船到他们面前,一边划船,一边唱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少男少女的心思一时被点破,不觉得红下脸来,急忙回去。
到家时林父将卷好的字轴递给秦楚说,“请公子回去代老夫问候老太太、尊父。” 秦楚作揖道,“小生一定代为转达。”
出门时叫住林缡道,“我有东西送给姑娘。” 说着把一块叠好的手帕递给林缡。
林缡慢慢打开,竟是一块色泽莹润的美玉,林缡收下后道了声,“你等我一下。” 跑回屋子里拿了一块叠好的手帕出来,递给秦楚,说了一句,“请公子走远再看。”
行至路上,秦楚打开手绢,见里面是一朵木瓜花,还有一张笺纸,上面写着,投我以琼琚,报之以木瓜。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半月后,秦家提亲的媒人上了林门,自从两个小儿女互相表明心意之后,秦楚回到家便请求父亲帮他向林家提亲。秦家经商发达,家大业大,只可恨家中无有才学之士,林书是洛阳城远近闻名的名士,他的女儿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秦父自然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秦家提亲的人来到林门,向林父谈起提亲之事,林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把女儿叫到内房问她道,“秦家公子向你提亲,你意下如何?” 林缡一听,十分欣喜,低下头默默点了点头,林父道,“我竟不知你们何时已芳心暗许,我不愿做那棒打鸳鸯之人,只是为父有句话不得不提醒你,秦家到底是商贾之家,虽家大业大,终究书香气不足,有些奢靡之风,秦楚从小锦衣玉食又生在洛阳城那样繁华之地,虽然看上去儒雅稳重,难说骨子里未沾有奢靡之气,我担心你嫁过去会受苦。”
可惜林缡到底年轻,当时只顾儿女情长,怎忍辜负秦楚一番心意,加之她对秦楚印象一向极好,认为是父亲太过虑。
直到很久以后,林缡才佩服父亲当日的远见。可惜父亲早已离世,空余悔恨罢了。
提亲的人得了准信便急忙欣喜地跑到秦家讨赏去了,以后便是一系列的问名、纳吉、纳征,秦家家大业大,给的聘礼极其丰厚,林父将这些聘礼全都归入女儿的嫁妆里,林缡不愿,林父劝她道,“为父我一个人生活,写写字作作画就能养活得了自己,用不着这许多身外之物,倒是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林缡一听才应允下来。
秦家请期的人上门婚期定在了来年春暮,正是桃花繁盛的日子,而今已是秋末,河岸青青的芦苇早已泛黄,生出白茫茫的芦花。
越临近出嫁,不知为何,林缡心中反倒没了欣喜,反倒平添了许多愁思,到了后来竟生出了悔婚的心思。
一日走到父亲房门前刚要进去,却听到父亲失去母亲的对话。
“纯儿,你说时间快不快?一转眼都快二十年了,连咱们的女儿都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女儿明年就要出嫁了,新郎是她自己选的,倒省了我的事,那个秦家家大业大,女儿嫁过去少不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我只愿他们夫妻能比翼连枝,白首到老才好,女儿大了,我也老了,可是你却永远这样年轻,你年轻时敏感,一点小事也能想好久,总怕自己容颜老衰被我厌弃,可知你这样,往往让我心疼,如今好了,你倒永远不用担心朱颜老去了,反倒是我,真正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了,以后黄泉相见时,怕还是不要厌恶我才好。”
林缡听了,不觉泪下,母亲早故,父亲从不在自己面前提起母亲,许是担心自己伤心的缘故,母亲逝后,父亲不愿意续娶,半是为母,半是为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将自己拉扯大,林缡知道父亲情深,却不知竟对母亲深情到如此地步,越发为父亲感到悲伤起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梧桐半死清霜后,白头鸳鸯失伴飞”,世间最怕“情深不寿”四字,母亲对父亲的爱从来不会比父亲少半分,只可惜“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自己出嫁,偌大的庭院便只剩父亲一人了,思及越发难过起来,悔婚一事倒更不忍提起了。
转眼,已是“采繁祁祁”的迟迟春日了,只是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出嫁前一日,林缡忙着打点各种事宜,忙至深夜,才穿好自己的嫁衣,这件嫁衣林缡从秦府的人上门提亲后便开始缝制,一针一线都由自己亲自细细缝成,刚开始缝制时很欣喜,可越到后来越伤悲,几乎缝不下去,有时缝着缝着,看着衣上锦绣繁复的花纹竟泪如雨下,自己也不知为何,直到这时,林缡才可恨自己没有亲母在旁,无人指教,如今终于穿在身上,倒越发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林父敲门进来把一个红漆木盒放在林缡面前,打开后是一方美丽的红缡巾,父亲缓缓拿起它的道,“这是你母亲亲手为你绣的,想等你出嫁时,帮亲手帮你系在腰侧,如今只好是为父我帮她代劳了。”
父亲小心地将缡巾系好在林缡腰侧,林缡听后一阵感动,自己从未见过母亲的面,家中甚至连一幅母亲的画像都没有,许是父亲怕睹物思人,然而却不知母亲对自己的爱意如此之深,一早便早早地替自己缝制好缡巾,盼着自己能风风光光地出嫁,思及,落下泪来,父亲见了拿起手帕帮她拭去眼泪,说道,“出嫁是喜事,要高兴才好”,林缡这才止住眼泪,父亲看着她笑道,“你母亲怀你时,便预感是个女儿,早早给你缝制了许多小女孩的衣服鞋子我还打趣她道,若生下来是个男孩,不是白忙活,你母亲还说如果是个男孩也当女孩养,结果生下你来,果然是个女孩。”
林缡听到此,反倒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想到母亲若尚在,一定极疼爱自己,可惜自己竟连她的面也没有见到。
父亲这一晚倒格外多话,许久不曾,唠唠叨叨地前尘往事说了一大堆,甚至难得的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母亲。
父亲沉思说,我十七岁那年遇见你母亲,你母亲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温和柔婉,连说起话来都轻声细语,十分温柔。我十七岁那年辞家远行,外出拜师学习,可是年轻不懂世故,不知人心险恶,来到苏州城第三天,便被人骗光了身上的银两,走投无路来到一家院门前,那家人家种了许多李子树,密密麻麻结满了通红的李子果,十分诱人。我当时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拿起旁边的竹竿往树上的打李子,谁知惊动了这家人,“吱啦”一声门响,走出一位端庄秀丽的女子,她就是你母亲。我那时脸瞬间红了下来,手里拿着竹竿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你母亲笑着走过来说,“正要出门寻这竹竿,劳烦公子了。”我一愣,反应过来,把竹竿递给她,她接过,道了一声,“请公子留步”,我以为她要找我算账,谁知她进门出来后拿了一个大包裹递给我便走了,我打开一看,里面满是红彤彤的李子果,还有一小包银两。我当时深感这姑娘的慧心,竟一眼看出我当时的落魄,用这样细心的方式默默帮助我,当时便想,将来若能有所名就,一定登门道谢。
之后两年,我因一幅字得到著名书法大师的赏识,他暗叹我书法的灵气、筋骨,收下我作为他的关门弟子。
谁知第二年,恩师便病重,临终对我说了一番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他说,书法的灵魂在“心”,唯有问心无愧的人才能写出真正流芳千古的作品,成为真正的书法家,除了能写出出神入化的一手好字,更重要的是要修养好自己的品德,一定要德能配才,切不可以书法媚世,失了初心。
师傅离世后,我作为他的关门弟子名声大振,整个苏州城都知道我的名字,上门求字的人络绎不绝,甚至有人出千两、万两求我一幅字,我这时才明白师傅话中的深意,只肯为真心求字的人动笔,得罪无数权贵。难在苏州城立足。
行前我到你母亲门前,想登门道谢,院中的李子树早已过了结果的时节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繁叶。
我在门前踯躅良久才鼓起勇气敲门,手敲在木门上发出“梆梆”的声音,每响一下,我心中的紧张感和欣喜感便增加一分。
终于你母亲开门,我见到她心中一喜,却在看到她脸上的泪痕时滯住,她眼睛红红的,分明刚哭过。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只侧身一退说“公子请进。”进得客房后,趁你母亲帮我去烧水煮茶的功夫,悄悄向小厮打听才知,原来你母亲在娘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你外祖母早逝,你外祖父贪财,要把她嫁给一个富商为妾,她刚才也怕是为此落泪。
喝茶时我问你母亲,“姑娘可还记得两年前,李子树下拿着竹竿的那位落魄书生?”
你母亲一笑说,“你一来我便认出是你了。”
“俗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下无以为报,只好将身上随身的玉佩赠与姑娘聊作意。”
你母亲一愣,问我道,“公子可知赠玉佩为何意?”
“自然知道。”
你母亲放下茶杯,从屋里拿了一方包好的手帕递给我,我打开看是一把桃木梳,便笑着问她,“姑娘可知赠梳为何意?”
你母亲脸一红,低头答道“自知。”
林缡听得入了神,问到“后来呢?”
林父笑道,“后来,我出的聘礼远远高过那所谓的富商,加之又是名士的弟子,你外祖父自然十分愿意,我如愿迎娶了你的母亲。
婚后我在苏州城被权贵妒恨,难以立足,你母亲也不愿再留在这伤心故地,我和你母亲便来到生养我的故地洛阳城,在这个小村里过着避居的生活靠卖字画为生,偶尔也有人打听到我的名号,上门求字,但到底清净许多,得以安稳度日了。
我从来没有告诉你,你的名字便是你母亲给你取的。
你母亲说,女孩一生最美好的事便是嫁得一个好郎君,有一人伴白头,给你取字为“缡”,便是愿你能嫁得如意郎君,得有一人共白首。”
可惜“林缡”又音“零离”,注定一生孤苦伶仃、漂泊无依。
很久以后林缡想起往事,想到母亲当初给自己取字时,寄予了对自己怎样美好的祝愿,只可惜在造化弄人,天不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