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樊笼 第一卷 第三回符引心潮

月华如练,静静流淌在江面。大船破浪而行,舱内却暗流涌动。

余庆不愧为萧相一手带出来的人。白梨深夜出入江梅客房之事,虽隐秘,却未能逃过他的耳目。翌日清晨,他便将此消息悄然禀报了萧成裕。

萧成裕闻听,心头疑窦丛生。阿姐病情未明,这冷面护卫夜访外人,所为何事?便以探问阿姐病情为由,唤来白梨。

彼时白梨正在陶知宁舱内值守。闻得公子传唤,她目光落在沉睡中眉宇间仍凝着轻愁的陶知宁脸上,静立片刻,终是无声上前,动作极轻地替人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离去。

待至萧成裕跟前,她垂首而立,神色如常,心下却想起昨夜离去时,江梅含笑道:“鸟闻声动,鱼见饵来,姑娘回去时,莫像来时那般让人不觉。”一句话明是叮嘱,暗含嘲讽,真真人如其言,绝不吃亏。再闻萧成裕所问,料想行动已然展开,心下不由对江梅于佩服之外更增戒备,可嘴上却仍按其指点的回道:“禀公子,那江梅乃登州沧海山少主,入府之前,属下曾于机缘巧合下见过此人,知他瞒了身份,恐其别有用心,故潜行一探。”

“沧海山?”萧成裕自小长在京城,于江湖人事知之甚少,好奇道,“他家是干什么的?”

白梨:“专司打探消息的。他家前身漕帮,现任帮主名唤梅柳,此人以为‘凡有水处,皆见人家。凡有人处,必有可闻之事。’故其继帮主之位后,便借水运优势,做起了打听买卖消息的生意,因往来南北,消息活络,在东南一带颇有名气。”

“这样啊。那他怎么……”萧成裕不解梅帮主的儿子为何姓江,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小声自言自语道,“江梅,梅江,啊,难道他用的是假名?梅江才是他的真名?”

这边上的余庆见他跑偏了重点,无奈地咳嗽了一声,萧成裕回过神来,赶紧道:“那你探清楚了吗?他没什么问题吧?”

白梨默默为眼前这只眼神清澈的“鱼儿”担心了下,道:“没有。硬要说的话,只有一件。”她顿了顿,“他要杜姑娘过两天寻个由头速速离去,不要再为姑娘治病了。”

“什么?“萧成裕闻言一下站起,白梨则面不改色地继续道:“他说姑娘之病,根在心上,非药石金针可解,又道达官显贵多仗势欺人,蛮不讲理,杜姑娘出于一片仁心主动救治,可我们到时若因她没治好这病,见怪于人,那岂不是平白招来祸端?多做多错,不如不做,反正他们有船,离开也就离开了。”

还要几日才到景州,杜姑娘要真走了,阿姐的病怎么办?萧成裕听罢,急令白梨退下,转头就吩咐余庆在夜间派人去那小船上做些手脚,余庆领命应下,却又以为这是个极好的契机,埋头暗想了片刻,便道:“公子,按白梨所言,那江公子定知表姑娘病因为何,您说,他会不会……也有解法?”

萧成裕:“解法?”

余庆点头道:“对。”直将昨夜私下问责周水时的所闻一一道来,又道:“我起先还当人说的是狂话气话,可如今看来,这江梅作为沧海山少主,对端亲王的事儿,也许还真比人亲爹都清楚。还有他劝杜姑娘的那番话……嗯,看来是个行事小心、有脑瓜、紧分寸的。这样的人……若能出面替公子将那些不好说的,不清楚的,同表姑娘说道说道,想来表姑娘的心病……”

他再未多言,萧成裕却已按捺不住地来回走动起来,心下越琢磨,越觉得可行,当即便拍板道:“晚上我就去找他再确认确认,刚好也能给你们打个掩护。”主仆二人商议定了,待到夜间,萧成裕便去寻江梅,行至门外,只听得埙声呜咽,曲调苍凉悠远,似有海风咸涩扑面,他抬手叩门,江梅开门相迎,见得是他,一脸意外:“萧公子?你怎么来了?”说着侧身请人进去,萧成裕迈步踏入,笑语道:“听到有人吹曲,我觉得好听,寻声而至,不想是江兄,打扰了。” 江梅也不戳穿,只笑道:“哪里哪里。萧公子对音律感兴趣?”

室内除他二人外,再无旁人,萧成裕呵呵一笑:“还好还好。但眼下比起音律,我更对江兄您感兴趣。”他直接道,“不瞒江兄,其实我今夜前来,是想确认一些事情。”他凑近了些,牢牢地看着江梅, “你是沧海山的少主,对吧?”

“你怎么……”江梅一脸惊讶,旋即恢复平静,“是的。但请萧公子放心,此番相遇,纯属偶然,我二人绝无歹意,我师妹更没有瞒你们什么,她的确是——”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萧成裕摆手打断了他,“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我也不是为这个来的。”

江梅:“那萧公子是……”

“我阿姐。”萧成裕目光灼灼,带着审视与急切,”你知道我阿姐的病是心病,对吧?你还知道她的心病是什么,是不是?

“……”江梅看着他,并不直答,只道,“萧公子是来同我做生意的?”

萧成裕:“嗯?”

江梅笑道:“萧公子是想问我关于陶姑娘的病,哦,不对,是心病的事,是吗?”

萧成裕被人抢过话头,闻言反应过来,忙道:“对。听说你们沧海山消息颇为灵通,我也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江梅一时不知眼前之人是真这般想,还是有心刺激,唇角微勾,只微笑道:“抱歉,萧公子,你的这桩生意,江某不做。”

??萧成裕立刻道:“为什么?”

“好酒,要给识酒爱酒之人;消息,当告有需不知之者。关于陶姑娘的心病,公子所知远甚于我,江某同你说什么?”江梅呵呵一笑,又道,“萧公子,胸积块垒易郁郁,浇酒不如与人疏,你有过来问我的功夫,还不如多去劝劝劝陶姑娘,也许这样她还好得快些。”

萧成裕听了这话,整个人顿蔫了三分:“‘堵不如疏’的道理我如何不知?可……”他重重叹息,满面为难,江梅见状,眼中精光微闪,微笑道:“怎么,萧公子在此事上,也有什么心病吗?”萧成裕心下一凛,回看江梅,袖中的手霎时团了起来。江梅见他犹豫不语,再未开口,二人静坐半晌,忽然,萧成裕似下定了决心般,猛然站起冲人行了个大礼。

“诶公子这是做什么?”见人忽然给自己弯腰行礼,江梅忙起身制止,萧成裕却一把抓住了他手腕,“阿姐心病,我实不知该如何劝解,更无立场去劝解。江先生既知阿姐心病根由,又晓诸多消息,成裕冒昧,想请先生出面开解一二,还望先生答允!”

“萧公子,”江梅摇头,“你身为至亲尚且难以开口,我乃外人,贸然相劝,岂非更加僭越失礼?这……不好吧?”

萧成裕猛然想起白梨转述之言,急道:“正因是外人,反倒少了顾忌,才好直言!江兄放心,我萧家绝非恩将仇报、蛮不讲理之辈!无论结果如何,我萧成裕在此立誓,绝不因此寻你麻烦!阿姐若有不快,自有我一力承担!”少年语气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

“……”江梅看着他,片刻后,悠悠叹道:“萧公子都这么说了,江某若还要拒绝,便是江某的不是了。”他眼中精光一闪,面上却仍一副为难之色,“然空口无凭,不知公子,以何为证呢?”

“这个好说。”萧成裕说着取过房中纸笔,挥毫立下字据,言明请江梅设法开解陶知宁心病,无论结果,皆奉上酬劳,绝不追究其责。写罢,郑重递与江梅。

“公子行事好生爽快。”江梅目光在“酬劳”二字上若有若无地停顿了一瞬,嘴角勾起一个转瞬即逝的弧度,他含笑接过字据,收入怀中,终于松口应下:“萧公子诚意拳拳,江某愿尽力一试。”

萧成裕心下大喜,忽想起吩咐余庆的事,便赶紧寻个由头告辞了。幸他回去得及时,余庆也懂分寸,只派人假意检修靠近小船看了看,未动什么手脚。江梅这厢则去了杜惜柔房中等候,不多时,夜间查看病者状况的“杜大夫”回来了,江梅一见她,便冲了人得意地摇了摇纸张:“师妹,你瞧。”那举动竟颇有两分孩子气。

杜惜柔见他这般,不觉微笑,一面拿过瞧了,一面打趣道:“你折腾半天,就是为了这张纸?”

江梅笑道:“对。到时若我所言有误,或是陶姑娘听罢更生疑窦,好歹有萧公子立的字据担着,怪不到你我头上。做生意嘛,总得先把自己摘干净不是?”话音落罢,白梨带着杜惜柔“不小心”落下的金针袋堂而皇之地来了,江梅见了人,原本得意孩子气的笑意,登时就多了两分挑衅味来:“白梨姑娘,你家这个小主子言语痛快,好生可爱,我可真喜欢啊。”

“……”事情比预想中顺利,可见江梅的心思手段何等细密。白梨抿唇不语,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那张字据,只低声道:“我家姑娘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江少主大可当面直言,何必如此周折。”

江梅嘻嘻笑道:“白梨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同师妹毕竟是客人,要做什么,总要你们主子点过头才好。偏你家姑娘病着不方便,我也只能麻烦萧公子了。再说了,”他话锋一转,目光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扫过白梨,唇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近乎轻佻的弧度,“我又没接触过你家姑娘,仅凭姑娘只言片语,怎知她究竟是‘何等样人’?”

白梨的身体骤然绷紧,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那双惯常冷冽如寒潭的眼眸,瞬间燃起两簇灼人的火焰直直射向江梅。杜惜柔见状不对,正想开口,白梨却已出声道:“她!”

白梨声音陡高,继而转沉,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冰凌,狠狠砸向江梅那句“何等样人”的轻慢:“她从来没有难为过我。”

这突如其来、不同往日的反应,让江梅和杜惜柔都微微一怔。白梨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但声音里的那份维护之意却丝毫未减:“我自知身份来路容易叫人多想,所以刚到她身边时,会尽可能避免出现在她面前。结果有日下雨,我跟在后面,没有伞,是她叫茉茉给我拿了一把伞。后面我能近身保护,也是她见我受了别的下人孤立,点头默许的。”她目光紧紧锁住江梅,“江少主,这,便是你口中需要‘见识’方能知晓的‘何等样人’, 一个自己尚在为难之地,却还想着照顾别人的人!”

江梅闻之心头剧震。脸上的戏谑笑容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位冷面护卫眼中喷薄而出的激烈情感——那绝非作伪,而是源于骨血深处的维护与不容亵渎。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对陶知宁那份带着算计的揣测,尤其是那句轻飘飘的“何等样人”,是何等深刻地刺痛了眼前这个人。

他张了张嘴,那句混不吝的“我就随口说说罢了”竟一时堵在喉咙里,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终究没说出来。 一旁的杜惜柔则是心下一动,对陶知宁愈发增了好感,同时也为白梨这份赤诚所动容,便赶紧截过话头道:“好了师兄,赶紧说吧,接下来你要怎么做?”白梨也定定地看着江梅,嘴角绷得笔直,显然情绪尚未完全平复,但眼神已恢复了几分冷硬,等待着下一步的计划。江梅见势,这才正色起来,只道:“若你家姑娘的性子确如你所说,那就好办了。”说着示意二人近前坐下,压低声音,在昏黄的灯火下,飞快道来……


杜惜柔的新方颇有神效,辅以金针调理,不过三四日,陶知宁高热尽退,咳嗽大减,精神也好了许多。只是眉宇间那缕轻愁,如薄雾萦绕山峦,挥之不去。

这日行针毕,杜惜柔并未即刻离去,而是取出一道叠好的符纸,递给陶知宁:“医有十三科,治分二四法。此乃家父所传祝由之术,助人安神定魄,颇有奇效。烦请姑娘持于掌心,摒除杂念,先自一默数至百,再由百倒数回一。数毕后展开此符,以烛火焚化,灰烬入温水饮下,如此,则姑娘心神,自安宁矣。”

陶知宁只知“金针杜”善针灸之术,忽闻人还通祝由之道,好不意外。可见杜惜柔说得煞有其事,半信半疑下,终是依言照做了。待数完数字,她自觉心下果宁静些许,不由对手中灵符生了好奇,便趁着展开符纸焚化的当儿,看起了上面的咒语,却见其上只有两句朱砂写就的诗——

“有杕之杜,生于道左。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这两句拼凑起来的诗算什么咒语?陶知宁一怔,不由喃喃低声默念了两遍,忽而脑中灵光一闪:“有杕之杜”——“杜”字独立特出,暗含“梨”字,护卫白梨,正是外祖指给自己的,“左”之一字,也恰应祖父常年所任的左相一职。她心头骤然波澜暗涌,再思“日之夕矣”……黄昏之时?“昏”……“婚”?”想到此间,心头剧震,抓着符纸看了半晌,犹豫再三,终下决心唤墨茉去请杜姑娘来。

墨茉初时还当人是哪里不好,可见陶知宁面上神色,心下隐约反应过来,忙领命去了。不多时,杜惜柔翩然而至,陶知宁递去灵符,请教符咒含义。杜惜柔温言道:“陶姑娘,实不相瞒,符上咒文,乃我师兄所画。姑娘既有不解,不如请他前来详释,可好?”陶知宁闻言,犹豫片刻,点头应允。须臾江梅前来,二人隔着屏风相见,陶知宁道:“先生的灵符,好生特别,知宁无知,敢问先生以诗为咒,是何讲究?”江梅笑道:“祝由之术,讲究因人而异,古人多有借谈文论诗养生愈疾的,江某想姑娘出身大家,必通诗书,故以此为咒,效古法,借神力,以助姑娘康复。”

“……先生行事别出心裁。想来读书之时,定也常能想到到旁人想不到的。”陶知宁眼睫微动,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先生若能就所书之诗一谈见解,实为我之幸也。”

江梅忙道:“哪里哪里。姑娘高看了。”

陶知宁不语,只眼神示意墨茉等下人出去,杜惜柔也悄然转出屏风外与江梅坐在一处,室内一片安静,陶知宁看着屏风上绘制的花鸟,轻轻道:“还请先生一论。”

江梅见人举动,含笑应下:“既如此,好吧。但论诗之前,姑娘须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陶知宁道:“什么问题?”

“‘日之夕矣’一句,出自《君子于役》”江梅盯着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笑道,“不知姑娘以为,诗里的这位‘君子’,人物如何?”

陶知宁:“……‘未见君子’,知宁不知。江先生以为呢?”

江梅道:“要江某看,这位‘君子’定是个来路不凡,品性不错的人。”

陶知宁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先生从何得知?”

江梅:“自然是从诗里得知。”

陶知宁:“还请先生详解。”

江梅朗朗道:“此乃王风诗篇,由‘王’一字,故推君子定生于天子脚下,身份贵重;此诗又为‘君子于役’,‘役’同‘邑’也,所谓‘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故推君子性情品行,应温良敦厚,重情守诺,人虽居高位,料少骄矜气。想来也只有如此君子,才能叫人感叹‘如何之勿思’,不知姑娘,以为有理否?”

他借诗将端王李瑞的人品性情娓娓道来,言语间不乏赞誉,陶知宁听其巧言妙语,不为所动,只道:“此论有趣。只是人思君子,难道不是因为‘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吗?”

江梅笑道:“那敢问姑娘,‘君子’为何远征,不知归期?”

陶知宁心下瞬间想起常与大晟往来的大梁、大齐、白秦等国,略一思索,道:“‘击鼓其蹚,踊跃用兵,薄伐西戎,猃狁于夷’。”

江梅拍掌大笑:“正是!姑娘试想,君子之国,外敌环伺,与虎狼交锋多年,少有长宁之日,想他身为戍边大将,常年驻守烽燧,如何能随己心意,来去自如?而因他身处君臣朝堂,锋镝中心,只怕身边亲者,也不得不想方设法远离是非,以求平安,此正应‘靡室靡家’、‘靡使归聘’之叹哪。”

听到“锋镝中心”、“远离是非”时,陶知宁心下一震,抓着符纸的手不觉微微用力。这番话隐含的信息极多,她默然良久,好一会才道:“那‘有杕之杜,生于道左’,先生又做何解?”

江梅笑道:“无解。江某写它,只是为解‘日之夕矣’这句诗的气象。有道是福祸相依,阴阳一体,这符咒的后半句说的乃是入夜前的景象,不大明朗。左为东,东升阳,取一‘左’字,可为平衡,更伏生机。”

陶知宁喃喃道:“生机?”

江梅笑道:“对。在世为人,赶路不易,‘行道迟迟,载渴载饥’,可若这道上多有梨树,能让人遮阳避雨,倚靠歇息,闻香解乏困,食果缓饥渴,这路,就会走得更轻松顺遂些,故江某书此诗于前,言其伏生机也。况且,”他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一丝引导,“行道之人,若自身心志坚韧,善辨方向,识得这路上可倚之木,可食之果,纵于黑暗中行走,又有何惧哉?须知,所谓生机,在外物,更在己心呐。”

陶知宁闻言,指尖摩挲符纸的动作一顿,目光落在诗句上,心潮起伏。良久,屏风后方传来她低缓的声音:“先生论诗精妙,知宁受教了。多谢。”

“姑娘客气。病中不宜劳累,我就不打扰了。姑娘好生歇息。”江梅说罢,起身告辞,杜惜柔也随其离开。回房途中,她朝江梅看了又看,沉默不语,待至住处,才开口道:“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端亲王真的是你说的那样么?他晚归不婚,真的只是因为边疆之事?还有萧相,这桩婚事,他没在背后做推手么?他派白梨到陶姑娘身边,真的只有保护之意?”

杜惜柔的一双眸子明亮如水,满含怀疑。江梅轻叹一声,只道:“不清楚。”

“……沧海山做得多是江湖生意,少涉朝堂。”杜惜柔轻声道,“师兄既不清楚,又为何说得那般笃定?这不是……”

江梅见她神色担忧,忙道:“话虽如此,可我也并非胡言乱语。我是没接触过端亲王。可胡一安那个老头知道啊。”

“胡一安?”

此人可是江湖一众剑客里鼎鼎有名的人物啊。杜惜柔道:“是使无痕剑的那位?”

江梅:“对。他徒弟李珩,正是端亲王的弟弟。这老头当年同老王爷有些交情,老王爷去后,端亲王不放心弟弟一人在京,就借学武的名义,把人送到了青冥峰上。胡一安曾言此人肖父,重情重义,以他看人的眼光,还有他和端亲王的往来,想来这话应该属实。至于此人晚归不婚是否有抗拒婚事的缘故嘛,嘿嘿,我确实不清楚,但西梁五皇子耶律楚作为一国之将,文武双全不说,其负责组建的“无影司”对大晟更是一直暗有渗透,两国多年相交相杀,端亲王因为边疆之事迟迟难归,是肯定的。”

说着动手倒了杯水喝了两口,又道:“细看下来,这桩婚事倒也真有意思。陶家家世普通,影响有限,偏萧相持身中立,深得君心,有他做招牌,赐婚的人完全不用担心落人话柄,被赐婚的人,也可凭此减猜忌,表心志。啧啧,真真是各有所求,求仁得仁。”

可这一切,却是建立在损害一个女子的幸福上。杜惜柔心头一震,眉头深深蹙起,只道:“那萧相呢?萧相在这件事里什么也没有做吗?如果是,那白梨和萧公子为何都会选择避嫌?”

江梅道:“自然是因为他们不相信这事和萧相无关。”

“开国十八功臣,死的死,去的去,败的败,倒的倒,唯有萧相,历两朝沉浮,至今仍居高位,这样的人,要说他在这桩婚事里全然无知,没有动作,谁会相信?可是……”江梅沉吟道,“就我所知的来看,萧相也不像是那种只顾荣华权势,不念情分不晓大义的人。我所说端亲王风光之下多有不易,也并非虚言,所以,萧相将白梨指给陶姑娘,未必不是存了保护之心。”

杜惜柔素来对江梅的知人识人之能颇为信任。可听得这话,却只是沉默。

比起外人,亲者的伤害更让人难以接受,痛苦也更为隐秘。将心比心,杜惜柔自觉能抗住外人的嘲讽打击,可面对明里暗里阻拦她在医道上继续前行的双亲,她只觉心酸难言——尤其是父亲,为她是个娇女,有意她授些技艺傍身,却也为她是个娇女,授金针绝技仍有保留,对她开堂坐诊、游历行医之请,更是反对,末了只道:“何时你的名声越过了葳蕤谷,越过了我,那时再来同我说这些。”

引导自己走上这条路的和阻拦自己继续走下去的,是同一人;利用儿孙和心疼儿孙的,也是同一人。其间心境,杜惜柔自觉和陶知宁感同身受,她不由轻叹道:“纵然有保护之意……这般将骨肉之情置于棋局之中,终是让人……唉,怪不得陶姑娘会心神劳损,缠绵难愈。换做是我,只怕也要来来回回地想个不停。”

想自己到底是外祖的棋子,还是外祖膝下心疼的孩子,被利用有几分,被心疼有几分,若是自己没有了价值,自己是会被舍弃,还是被呵护……

江梅似是洞悉了她的心思,只含笑看去道:“师妹,白梨前番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嗯?”杜惜柔疑惑看去,对上江梅眼神,脑中电光一闪,“啊,就你把她得罪那次?”

“是的。她言行分外护主,可见陶姑娘对她不错。可一个身份敏感又打发不走的下人,”江梅眼中精光微闪,“换做寻常主子,只怕巴不得人离自己愈远愈好,又怎会默许人靠近,还待人颇好?”

“如此,这事只有以下几种可能:第一,陶姑娘为人确实温厚;第二,她有收买之心;第三,她心里多少也想到了,萧相将白梨指派给她,是有保护自己的可能的,对萧相这位外祖,比起猜疑,她也更愿选择去相信。她对白梨的态度,其实就是她对萧相的态度。”

“第一种我觉得不大可能。再温厚的人,面对可能是监视自己的人,也很难接受吧?”杜惜柔分析道。

江梅笑道:“不错。这个可能性太低了。而第二种,你只看余庆,便知道了。萧相派到儿孙身边的人,可不是什么好糊弄、拿捏的角色。这回萧公子会来找我帮忙,我敢说除了有白梨的缘故外,十有八九和这余庆也有关系。陶姑娘要真有如此心计手段,能轻而易举拿下白梨,想来也不至于神思忧惧,郁郁病倒。所以,第三种可能性最大。而不管是何种缘故,在萧相这块,我只能选择说好话,也必须选择说好话。毕竟祖孙俩打断骨头连着筋,再怎么都是一家人,我一个外人当面说她长辈坏话,一来无礼,二来易招麻烦,三来心病之解,终需病人心中自生希望。若萧相在她心中真的尚存一丝温情,以此为引,总好过一味撕开裂痕。”

杜惜柔闻言亦觉有理,又见其间需处处揣摩小心,深感师兄不易,忙轻声安慰道:“此事也难为师兄了。”又忽展颜一笑,“我就知道。”

这笑如枝头碧桃,带点俏皮,又有点微微的甜。侃侃而谈的江梅心下一动,素来流利的口齿竟难得地卡了卡:“知、知道什么?”

杜惜柔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耳根悄然染上一抹极淡的红晕,声音因放下心来变得愈发柔和:“知道师兄你不会信口开河。”

江梅被她看得心头晃悠悠地荡开一圈涟漪,面上却强撑着得意一笑:“哈哈,那是。”旋即又正色道:“今日聊下来,我看这位陶姑娘心思颇为细腻聪慧,眼下生病,估计应是事到眼前,一时心里思绪纷杂,没转过弯来罢了。师妹,我也知陶姑娘对你而言,别有不同。但事到如今,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杜惜柔点头微笑道:“我知道。你放心。”

就在这时,一阵叩门声传来,却是送晚膳的来了。杜惜柔便邀江梅一起吃饭,江梅却拒绝了:“开解一事,明受公子之托,我需得去一趟,同人说说。更何况——”

他眼眸倏然闪过一丝锐利如刀锋般的精光,“白梨姑娘那,还有一笔‘诊金’要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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