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读一篇小品文,其中一段颇耐人寻味:一个人如果不能爱,不论它的外貌是什么颜色,终将在红尘中淹没。因为,水之于石,如同爱之于人,有着不可思议的清洗的力量。
素心是我相识的为数不多的演员之一,真正是名如其人,长相清新雅致、总爱着淡雅的衣裙,我爱看她远远从城市的城嚣中穿行而过,犹如一朵白莲花于悠悠中散发淡淡的香气,不沾尘染。戏里她向来只是扮演不涉情爱的知性女子,戏外亦是寂然一心,三十岁时因与其先生分居两地不得团聚,而散了婚姻,自此便来去皆是一人。她是演员也是才女,曾形容自己的内心好比一弯秋月无泓无波,也好似万里无云的天空澄然一片。但在一次年末的联谊会上,结尾时她古筝演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曲中拨弦轻弹流出的乐符,让人不由生出凄凄然的心酸,犹如银针的寒光刺在心尖一般。乐曲是最易透露人之本心的,想来唐朝张若虚那首素有“孤篇盖全唐”之誉《春江花月夜》的诗句正应了她内心的真实感受吧。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曲毕时,我看她的眼睛,我的泪和她的泪竟穿透重合,怜惜她的情感将我整个心都萦绕着,白莲花也要与荷叶池水相映才能成趣,天空也是要和明月云朵相伴才会和谐。
演出结束后,我邀她一起,开车送她回家,挽着她的手走出剧场,她虽高我半个头,但却似小女孩般偎着我。上车后,我将暖气调到最高档,想用这小小空间的温暖,给她这只从冬夜独自飞回的鸿雁暂时休憩的温暖。
“我想你若弹奏《彩云追月》一定也非常动听。”我对她说。
“我不敢学弹这只曲子,没有心境就没有信心。”她闷闷地答。
我安慰道:“心境一定会有的,因为我们都深爱美好的事物。”
我打开车内的CD,播放钢琴曲《彩云追月》。夜晚,寂静的车内,温婉的曲子好似一碗热热的玉米浓浆抚慰着我们的心和肺。趁着暖意,我告诉素心一个我曾亲眼所见的故事。
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在母亲的老家大院,吃完午饭随意散步,被一从未见过的美妙所震撼了。院内一户人家墨玉色的大门静静地闭着,但贴着大门,却见到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端庄地矗立并相互对视,四目专注到没有一点点的分神,彼此的眼中只映出对方的影子,两只金黄的嘴轻轻触碰在一起,好像是用胶粘连或者本就是一体从未分开过。那是我所见到的最美的公鸡,从头部到尾巴的羽毛,金色、墨绿、橙红渐次披在身上,油亮到仿佛涂了一层蜜蜡。母鸡的羽毛虽没有公鸡亮泽美丽丰富,但却体态丰腴,全身的羽毛淡淡的软软的,恰到好处地衬着公鸡的艳丽。两个暖暖的颜色衬在墨玉色的背景下,我想即使是油画家也无法勾画出如此堪妙的境界吧。我轻轻地、远远地从旁边走过,猜想它们也许久别重逢也许是忙中闲暇,我特别担心那扇墨玉色的大门戛然而开,破坏了难得的静谧。在我闲逛半小时回来时,以为它们只是片刻的凝视的我,却见到它们仍然似一副画一样没有丝毫变化,仍直直矗立对视,仿佛就这样一直到太阳落下、到彼此成为一幅画一块化石。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世间还有这样一份近乎永恒、静静的相守相望,却是发生在两只鸡身上。
素心一定也是被我说的故事所感动,同样也是赞叹不已。
我说:《彩云追月》或者《花好月圆》都是美好的曲子,你试着练习吧,一定会奏出最美的曲音。
苏轼在结发妻子王弗离世后,苏轼亲手种植了三万株松树以寄哀思,并为亡妻写下了被誉为悼亡词千古第一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有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但亦与续妻相依相伴,一起采摘野菜,赤脚耕田,并为她做了《蝶恋花·春景》的佳句,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斗转星移,同一颗心,在寒冬里被风雪覆盖固然苦涩,但春日和风煦阳的柔抚就紧跟其后走近了啊。
将素心送到家,我下车握着她已微微暖热的纤手,她低着头抬着那双含着笑意的明眸说:
“杨姐,我会慢慢来,慢慢打开尘封,写一曲好的曲子弹奏给你听。”
看她转身进了楼,我上车良久,手中仍有她的手传递的微热温度。
回到家,书台上正好放着读了一半的美国心理治疗专家露易斯·海的《心的重建》,封面的画面中,那棵大树站在茫茫的自然原野中只是那样小,正对着朝阳升起的方向,如同一颗希望的幼苗在太阳光晕中,向着光的方向生长,我相信每颗树叶、每寸枝干、每丝根系都是舒展开来的,我仿佛听到了成群的鸟儿飞来,我仿佛看到翩翩的蝴蝶围绕,可大树不会为此停歇它的生长,直到它所要达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