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岁的欧维先生古板刻薄,不近人情,不喜欢猫狗也不喜欢小孩子,讨厌在小区里随便停车的邻居和遍地乱跑的小孩。他没有亲人和朋友,唯一的目标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自杀。
可惜事与愿违,欧维先生的求死之路总是格外崎岖漫长。
他的六次自杀
第一次自杀。
欧维站在客厅的地板上,拿出了工具箱,寻思在天花板上钉上一枚牢固的钉。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巨响,一辆拖斗车(在车屁股后面加挂了车厢)撞到了他家的信箱。原来是有人乔迁新居,而拖斗车过长的车身对于司机来说显然不好掌握。
一番争执之后,欧维上车,麻溜地把车停在了车位上。
第二次自杀。
欧维西装革履,穿戴整洁,如同赶赴一场盛大的宴会。他准备了绳子,挂钩,还有电钻。站在凳子上,把挂钩钻进天花板,再把脖子套进绳子里,不需要多久,就可以回到亡妻身旁。
可惜,被急促的门铃打断。原来是受过他帮助的邻居家的女儿送来了表示谢意的蛋糕。
第三次自杀。
欧维关掉了电灯,洗净了咖啡杯,最后一次轻抚亡妻的外套。终于,他钻进了结实的绳套里,踢掉了脚下的凳子。
然后,等待他的不是窒息,而是一次下坠。他从天花板上狠狠地跌了下来——绳子断了。
第四次自杀。
欧维钻进了萨博,那是他最值得信赖的老伙计。父亲在他16岁那年被列车车厢撞死,留给他的就是一辆老萨博。成家立业之后,欧维三年换一次萨博。给排气管接上软管连通车内,就可以大口呼吸着一氧化碳和人间告别。
然而,急促的敲门声让他停了下来。邻居从梯子上摔下来,欧维把他和家属一起送进了医院。
第五次自杀。
父亲是被火车意外撞死的。欧维站在火车站台边缘,开始计算时间,准备在火车靠近时再跳。这时,他发现有人比他早一步跌落了下来,那是因为发病忽然晕倒了。欧维该怎么做呢?直觉让他跳下去救人起来再说,反正他已经无惧死亡。
而当他站在轨道上的时候,火车在急刹车的声音中停了下来。
第六次自杀。
欧维收拾干净厨房,放走了猫,从阁楼上拿好枪,准备把枪口塞进自家的嘴巴里。
又一次,可爱的邻居敲响了他的门。
他的软肋与盔甲
欧维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帮新邻居倒车只是因为怕那个“身高两米,血液很难抵达大脑”的盲流毁了他的花坛;给讨厌的鲁尼一家修暖气是因为反正上吊的绳子断了,倒霉的日子反正已经被搅和了;开车把邻居家的孕妇和女儿们送去医院是因为如果有生之年干的最后一件事是把孕妇砸了一脸鼻血后再让她赶公交车,太太会念叨死他;拯救掉下铁轨的年轻人是因为那人挡了他自杀的道儿;喂养差点冻死的猫崽子是因为如果看着那只“迈着六十公斤重的缉毒犬才有的自信步伐”的猫死了,他没法跟太太交代......
没错,欧维先生真是倒霉透顶,命运自作主张夺走了他的一切,却又赶尽杀绝地丢给他一堆麻烦。它知道他没办法置之不理,这个看上去凶恶暴躁的老头子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处理这些事。命运知道他的软肋,却抢走了他的盔甲。
欧维的一生,简单纯粹,却又复杂深刻。他从小生活在铁轨旁,与父亲相依为命。直到16岁那年父亲遭遇意外,欧维从他父亲手里继承下来的,只有一辆出过车祸的老萨博,一座郊区的破房子,一只变形的腕表。他接过了父亲的工资袋,也接过了父亲的工作。他为人本分老实,受父亲的教育,喜欢沉默不语。扳道工做了2年,他被诬陷偷拿钱包,被安排去做夜班车清洁工。凭借宽阔的肩膀和建筑废料,欧维赤手空拳自己盖起了房子,与此同时,也换了新款的萨博。他一生钟爱萨博。
后来一场火灾吞噬了邻居的房子,欧维冲进去救出了老人和小孩,可当火势蔓延之后,穿白衬衫的政府人员却阻止他进入自己的房间救火,政府人员老早就想处理掉这套房子啦,传说中的“钉子户”。最后,欧维一砖一瓦搭建的房屋也在火舌中轰然倒塌。唯一令人抱有一丝希望的,是欧维从上门推销员那里买的房屋保险。可是理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买的原来并不是保险,只是一个骗局。而垂涎已久的白衬衫终于拿走了这块地,他们按照郊区地皮的价格支付给欧维,其中当然不包括房屋的钱,因为它已化为灰烬。
他的挚爱与色彩
生活在此后仿佛像是蒙上了一层暗灰色的纱布,阳光透过也觉得阴冷,入目之处,四下皆是黑暗,幸好,不久的未来,他遇到了他生命中全部的色彩,他的挚爱——索雅。
索雅的爱好是文学,专业是师范,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名教师。在爱情的催化作用下,欧维找到了建筑公司的工作,勤勤恳恳,白手起家,买了一栋郊外的联排别墅。沉默寡言的欧维甚至在这里结识了好友鲁尼,虽然几年之后因为鲁尼把欧维嗤之以鼻的沃尔沃换成了欧维更加不屑一顾的宝马,从此两人分道扬镳。欧维和索雅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更加令人感动幸福的是,索雅怀孕了。
自食其力,娶妻生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平凡而适意,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这个要求并不高。如果故事按照这样的节奏继续下去,欧维的儿女很快就会出生,不久以后,他们就在别墅外的草坪上奔跑嬉戏,然后上学读书,接着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和相爱的人定居在不远的地方,白头偕老。
可旋律在那一次蜜月旅行中戛然而止,换上了一种比此前更加低沉的音调。醉酒的大把司机毁掉了他们的幸福,索雅从此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
对这样的结果欧维无能为力,但是他认为必须有人对此负责。他写了大量的投诉信给政府部门,可是那些穿白衬衫的人并没有任何回复。如同他们在欧维房屋被烧毁时扮演的角色一样,对这些东西他们并不在意。
所幸的是,热爱文学的索雅始终是热爱生活的,她深爱着欧维,也眷恋着这个世界。经过努力,她再次成为了一名教师,只是教授的对象与之前有所不同——是一群有视听障碍或心理障碍的特殊人群。虽然有阴影,但是总能够看到阳光。这样的日子可以平静而持久,直到索雅因癌症去世。
她来时携春风细雨,万物霎时复苏;她走时悄无声息,百花瞬间凋零。
她可是他全部的色彩啊。
他
或许欧维的自杀不是对生活的放弃,而是源于对爱的追寻。当生活一次又一次嘲弄他、重压他时,欧维从来没有过任何屈服的念头。他的每一次自杀失败,都是因为向别人伸出了援手。他固执地守护着自己的小区,他对随地便溺的宠物骂骂咧咧,他对现在的年轻人不倒开拖斗车火冒三丈。倔强,顽固,备受生活打击却从来没有被打倒,帮助一切可以帮助的人,永远抱有善念。
那群不靠谱的小兔崽子们烦得他没法自杀,四年后,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安详地躺在床上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他们还为他办了个三百人参加的葬礼,欧维先生知道了一定烦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