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三千字的小说放在短篇小说集的第一篇,可见《木精灵》很能代表纳博科夫的写作风格。一直觉得纳博科夫小说很美,究竟美在何处,其实并没有认真思考过。以下尝试从三个角度赏析纳博科夫的写作风格。
是显现而不是表现
北京大学朱良志教授在《文人画的真性》中写道:“显现”与“表现”显然不同,“显现”是山是山、水是水的自在彰显,是生命自身的展现,它自己不是工具。这句话是朱教授用来评价董其昌的绘画特点的,我觉得用来评价纳博科夫的小说特点也很吻合。我们来看几个例子。
墨水瓶投下一个抖动的圆形影子……
这是开篇第一句。墨水瓶投下影子,肯定是在光的照射下,是什么光呢,从“抖动”一词可以看出光源的不稳定,后文告诉我们光源是蜡烛,蜡烛火光不稳定是常识,因此就能理解影子抖动了。你看,我这分析充满逻辑,纳博科夫却没有想那么多,墨水瓶当时的状态是什么样的,他写出来就是什么样的。
门把手怯生生地转动一下,满身流汁的蜡烛斜了一下烛光……
有人说这是拟人的写作手法,门把手怎么会怯生生?其实,这还是门把手自身的显现。来人怯生生的,开门的时候自然小心翼翼,甚至犹犹豫豫,门被来人打开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至于满身流汁的蜡烛“斜”了一下烛光,这里的“斜”也是对此时此地状态的一种描述。倘若我去写的话,我可能会这样去写——门被来人推开,带来一股风,吹斜了烛光。很显然,这样的写法带着逻辑,带着作者的思考,想着如何去表现,而纳博科夫的语言是场景的显现,用朱教授的话来说,是生命自身的展现,因而显得更加生动贴切。
用童话写现实
在网上看到的原话是卡尔维诺善于用童话写政治。去问了DeepSeek,它的回答是这样的——卡尔维诺作为二十世纪最具想象力和哲学深度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常以童话般的轻盈笔触探讨严肃的政治、社会与人性议题。纳博科夫的这篇《木精灵》未尝不具有这样的特点:用童话般的轻盈探讨严肃的现实问题。
精灵是童话中的元素,童话是现实与幻想的结合。小说的主题是回不去的故乡,作者借木精灵之口,反映原本精灵的故乡——那片桦树林多么美好,可是由于战争、滥伐导致环境变得非常恶劣,木精灵失去了故乡,只能穿起衣服,打扮成人的模样,在人世四处流浪。这看似是童话,是幻想,其实是写实。
环境变得恶劣,既是写自然环境也是写社会环境,自然环境恶劣逼得精灵四处流浪,社会环境的恶劣逼得现实中的人逃亡异乡;打扮成人的模样,看似写精灵,其实是写这些流浪在异乡的人们,穿着外乡的衣服,吃着外乡的饮食,甚至说着外乡的话,其实心里没有一个时间不在思念故乡,想念故土。
纳博科夫在现实和幻想两者之间的切换非常高明,简直做到了天衣无缝。
远处的一间屋里时钟在打点,我呢,又是一个精神恍惚、老像做梦一般的人,还以为是有人在敲门,先是轻轻地敲,接着敲得越来越响。来人敲了十二下,停下来等候。
时钟在打点,这是现实,有人在敲门,这是幻想,然后跟真的一样,来人越敲越响,读者已然搞不清究竟是幻想还是现实了……接下来对来人相貌、衣着、像乌鸦一样蹲坐的姿势的描写,更把读者带入了一个真实的意境……
打破原本的时间规律
科塔萨尔在《文学课》这本书里讲到幻想短篇小说“时间”要素的时候举了三个短篇小说,说它们的幻想元素以相同的方式打破了原本的时间规律。其中一篇是写一个剧作家在两秒钟的时间内,通过幻想让时间持续了一年,剧作家拥有了一年的思考时间,完成了作品。时间的拉伸促成了幻想事件的发生。
《木精灵》是幻想小说,自然也具备这样的一个特点,打破原本的事件规律,将现有的时间经过拉伸,于是有了木精灵背井离乡的故事。
开头——远处的一间屋里时间在打点,结尾处——那熟悉的忧郁笑声如钟震响,然后消失了。时间就是钟打点敲响时发出的声音从开始到结束,幻想就发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木精灵跟“我”的对话,展示了先前美好快乐的生活,后来被赶四处流浪的悲惨生活——时间被拉伸了,幻想事件发生。
随同钟声的消失,来人也消失,读者才意识到,原来之前的都是想象。读到这里,你会发现,余韵绵长。这可能就是利用时间元素展开幻想所达到的效果。
妙语说饮茶——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我们不是需要解渴的蠢物,更不是饮牛饮骡,所以,我们可以去“品”,好好的品尝纳博科夫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