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就是感觉有点累。”我突然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于是走到桌前，拿起茶缸来准备倒水喝。

母亲一把将茶缸夺了过去，“这茶是昨天的，不能喝了，我再重新去泡一壶。”

我看着母亲的身影转入厨房，心中盘算着怎么开口才最合适。

开门见山是我最拿手的谈话方式，但在这件事情上显然不很合适，可委婉的交流又不是我的强项。

妈，你有想过要找个伴吗？

听上去我有多渴望母亲给我找个后爹似的，PASS。

妈，如果你想找个对象，能接受一个比你小很多的男人吗？

这种问法听上去好像还可以，但是这样就等于我已经同意母亲再婚了，不行，这么多年以来，我早已习惯了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突然插入一个第三者，我扪心自问还是很难接受。

妈，你想我爸吗？

我的父亲原本也是电池厂机修车间工人，二十年前的一天，他在维修除尘系统时，不慎从二十米高处摔落，当场就没了气息，那年我才3岁，就连父亲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但我心中能够认可的父亲只可能是他一个。

我思来想去，觉得以这样的方式来探究母亲的想法会比较合适。

这时，母亲也已重新泡好了茶水，正从厨房走出来。

我整理思维，正打算开口，却见母亲忽然间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她手中的茶缸落在地上，发出异常刺耳的碎裂声，茶水淌了一地。

“妈！你怎么回事？”我心情有些不佳，于是不满的抱怨了一句。

母亲呆立原地，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原本端着茶缸的手依稀还在发抖。

我顺着母亲视线的方向看去，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神经比较大条地追问着她：“妈，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啊？”

母亲这才将目光转向我，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应该是上班太累了。”

母亲是电池厂会计部的职员，工作基本都是和账本、算盘还有数字打交道，这种工作极度烧脑，所以母亲这样解释后我也没有怀疑什么。

我就要继续把斟酌了许久的问题抛出时，母亲却先开口道：“明天还要上班，你也早点休息吧。”

完了她也没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便走入了自己的房间，看着关闭的房门，我感觉她似乎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

是的，我就是个神经大条的人，否则怎会没有早点发现顾城竟然对我母亲动了心思呢。

转回头来，地上的水渍是那么的打眼，我才觉察出母亲的异常来，如果是在平时，她一定会把满地的碎玻璃渣清理完毕的。

我叹了一口气，只得自己把客厅清理干净，这种家务活往常我是很少伸手的，所以在拾取玻璃渣时，一不小心手掌心还被划了一条血口。

特么的。

我心头暗骂一句，好好的一个星期天就这么给毁了，我招谁惹谁了。

……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极其郁闷的心情去到单位，因为状态不佳，所以发生了一个我认为并非十分严重的工作失误，被上司当着一大群同事训斥。

“你来厂子上班也有一年时间了吧？怎么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你到底有没有用心在工作上？”

上司一边训，我一边在心中腹诽，拽什么拽，不就是比我先进单位两年吗？学历没学历，能力没能力，连图纸都不会画，光靠着入行比我早一些而已，等过两年我成了你的上司，看老子怎么整死你。

我的工作单位是一家实行承包制的国营食品机械配件加工厂，我主要是负责图纸审核与成品检验，当年我原本有机会选择更好的工作单位，但因为这个厂子离家很近，所以我毅然放弃了那个别人抢破头的工作，留在了潭阳。刚才，由于我的心不在焉，没有仔细卡量零件，所以通过了一根不达标的半圆轴，偏偏这个要死不死的上司来抽查成品，把我抓了个准。

“现在行业竞争这么激烈，大家拼的就是质量，质量就是我们厂的生命，我没跟你们说过吗？”

说过说过，你特么天天都说，而且只会说这个，说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你要是不想干，可以辞职走人啊！干嘛在这里混日子！别以为自己是大学生就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忍！

没文化没素质的玩意，老子不跟你一般计较。

“别让我再抓住你有下一次，否则你自己给我走人，中国什么都缺，就不缺人，别以为没了你厂子就转不动！”

过分了啊！

耍威风也要有个限度，动不动就拿这个来威胁人，厂子没我照样转，可没了这个厂子我难道就没活路了？

然后就听领导当众宣布道：“迟旭工作玩乎懈怠，差点给厂子造成经济和信誉损失，处罚五十块，大家要引以为戒！”

什么，要罚五十块？

我一个月工资也就六百而已，你上下嘴皮一动，要扣掉我五十！？

这个事真不能忍了！

昨天过后，我身上可连张分票都没剩下，本想找母亲要一点零用，但是昨天晚上母亲睡得早，早上走得快，所以我现在比裸体状态好不到哪里去。

我皱着眉头反对道：“林主任，罚二十块有点多了吧？”

林主任比我大个十来岁，性格还是很急烈，一听我敢跟他叫板登时眼睛都睁圆了。

“不服是不是？告诉你，罚二十块我觉得还少了！你一贯就是这种不负责任的工作态度，不是迟到就是早退，上个月还有两个次品流到食品厂，就算把你整个月工资扣完都不过分！”

“谁没犯过错！”我据理力争地道：“这只是一次检验，等包装时还会进行二次检验，我肯定能查出来的。”

“有图纸在你都没查出来，二次检验你怎么查？”

“这种配件我闭着眼睛都知道什么样，厂子又不是第一次生产，我怎么查不出来？”

林主任被我气得七窍生烟，“你这么厉害，刚才为什么没查出来？上个月为什么没查出来？！”

“我……上个月的是新配件，所以我不是很熟悉。我刚才是走了一下神，但是既然厂里制定二次检验程序，就是为了防止出错，如果以后二次检验还出问题你处罚我我就无话可说。”

“你上大学就是学到了一张嘴吗！”林主任气急败坏地道：“处罚不会变，如果不服你可以去厂部告我！”

“你不要欺人太甚！”

林主任被我气得笑了起来，用手中的游标卡尺点着我道：“就你这样的职业素质根本不配这个岗位，我会建议厂部换人！”

我一把将卡尺拍落在地，回敬道：“要换你就换，但是别指指点点的，我看是你的素质有问题还差不多。”

“好好好……”林主任连话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来，脑袋跟鸡啄米似的快速点了几下，然后捡起卡尺，气呼呼地走了。

我像个胜利者一般傲然看着他走出车间，小样，以为这厂是你家开的么？

忽然，我发觉车间内异常安静，我环视之下，才发现同事们都像看待怪物一般地看着我。

“怎么了？”

“小迟啊……你太冲动了。”一个老员工对着我摇了摇头，重新开始手上的活路。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年轻人嘛，个性不就该独特一点么。

上班快一年了，我还从没感觉这么爽过。

不过半个小时后，我正在盯着一张不知道什么配件的工图发呆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小迟，现在有事吗？如果不忙去我办公室聊一聊？”

声音挺熟悉，我扭头一看，一个五十来岁，气质儒雅的男人正在我身后微笑。

隋总亲自来此，想也知道，肯定是林主任去他那告我的黑状了。

我应了一声，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毕竟林主任背后已经告过我不少状了。

不过仗着自己是整个厂子唯一的大学生，我认为老大应该会珍惜人才才对，别的不说，除了我，单位还没有第二个人懂得手绘配件图。

跟着隋总走进办公室一看，黑状王林主任果然在此，坐在办公室接待沙发上一付苦大仇深的表情。

“小迟啊，今天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隋总倒是笑眯眯的，口气中也透着对我的重视和关心。

我点了点头：“家里是有点烦心事，所以一时大意，看错了一个半圆轴。”

隋总关切地道：“哦，那要不在办公室好好休息一下？”

我看见林主任盯着我的眼神就不爽，于是接着隋总的话说道：“我今天不在状态，想请一天假。”

隋总笑容微微一顿，然后说道：“小迟啊，你也知道厂子就这么大，各个岗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你今天如果请了假，那产品质量就不好把关了。”

我暗自得意了一下，什么不好把关，是根本没人把关吧！

“林主任懂得检验的，我实在是有些不舒服，我怕再出问题给厂子造成损失，而且我的工资也不经扣。”

隋总低头沉吟了片刻后道：“那好吧，今天你就回去好好休息，刚才林主任也把情况和我说了一下，我的意思是，钱就不扣了，有则改之嘛！”

我点点头，用挑衅的目光扫了一下脸色有些铁青的林主任，假模假式地道：“谢谢老板，您放心，以后我会注意的。”

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由广东来的“老板”这个称呼突然流行起来，我们隋总就很喜欢别人这么称呼他。

隋总笑了笑，“好了，你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好好养足精神。”

我满怀得意地走出隋总的办公室，这胜利来得太过简单了。

小样，敢训斥我。

走在大街中，看着路上忙碌的行人，我再一次丧失了方向感，不上班，我能去哪？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失去了顾城。

并不是说我只有这一个朋友，但是顾城的确是我在任何时候都会第一个想起的那个人。

然而昨天过后，我也只能想想了。

能去的地方很多，但是都要钱。

我先回到家，从母亲房间的抽屉中拿了一百块钱，然后就在街上瞎溜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