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楼上住着的那位大姨搬走了,只留下她家瘦高的老头,枯藤般衰败,头上的白发支棱着,像他三轮车上水培的豌豆芽一样,凌乱又倔强。
他目光炯炯,专注机警的像个侦查员,能掐在精准的时段,赶在清洁工到来之前,把小区里有价值的纸箱饮料瓶之类废品捡走,日复一日。他到底为此发没发财无处考证,但是肉眼可见的是,在他家和后面的楼之间,有一个停车棚,俨然已经成了他的主场,大量的旧家具,纸壳泡沫箱,还有拆掉的门窗材料,各种奇形怪状的杂物,堆成了蒙古包。既然捡废品可以卖钱,何以屯积到如此规模?我猜,这卖废品和炒股一样,价格波动的时候,就要持仓观望,不能急着抛,一旦价格低了几毛卖,是不是等同于股市割肉呢。
后来发现,大部分是卖不掉的东西,但他认为它日也许能发挥作用,所以就悍然越筑越高,全然不顾邻居们的怨言,有一天,邻居倒车被他的破门框刮了,与他理论,那时候大姨还在这边住,他一面跟邻居打,一面义愤填膺的咒骂老婆,气愤她不肯站在他这边,却替外人说话。
其实他家老太婆不向着他,难道他心里没点数吗?他们可是世间少有的一对夫妻。
那个大姨带着一副黑边眼镜,看上去斯文内向,平时偶然遇到她,尊一声大姨,她竟就此对我好感倍增,甚至为了这份这温暖和善意,感动到对我掏心掏肺,一有时间把自己的烦恼向我和盘托出。
原来她和老头住在一个屋檐下,却是是两个房间的陌生人,经济上互不相干,连吃饭都分着吃,冰箱里的食物都是你的我的分的清清楚楚,有一次老头的肉找不到了,就把东西全部扒出来散落一地,硬说老婆儿,吃了他的肉,大姨尽管生气,却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和自己看不上的这个老头过了一辈子,已经耗光了她精气神,她说自己心脏不好,常年胃病,哪哪都不受用,一年到头病恹恹地,这些按她的说法都是拜老头所赐。他的邋遢,抠搜,囤积和冷血,毁了她的一生。
那您为什么不和他离婚呢?我怯怯地问。
离婚?哼,才不便宜他呢!我是事业单位退休,工资是他的两三倍,我们早就各管各钱,这套房子是我的钱买的,他当初还不同意呢,离婚了他好分走一半?然后找个老娘子?想都别想。
可是在一起天天不愉快,也是一种折磨呀……
说的太对了,就是折磨,他到处捡破烂,把人家过年扔了的点心盒和水果箱堆的到处都是,家里没有站脚的地方,天热以后那些点心发毛了,水果箱流出的汁到处都是,屋子里天天都是难闻的怪味。
那么他这个样,一定是童年有过什么创伤吧?
有啥创伤啊,就是从小就会过,别人就夸他,越夸越逞强,就越发节俭抠搜。是他先看上的我,托人说媒,父母听大家都说他忒过日子,就说处处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拿出了一本日记,上面写着他自从看见我后的感想,写着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红润的脸庞,令我心动,认定她是我的女神。
原来半个多世纪前,就有人用女神形容心爱的姑娘了,我也是很惊奇了,这些字眼无论如何也和那个枯藤联系不到一起。再说面前的大姨,带着假头套,满嘴假牙,面容憔悴暗黄干瘪……,想当年竟然也是老头魂牵梦绕的窈窕淑女来的。
后来呢?我问道。
大姨说,我看不上他,畏畏缩缩的,没有男人的气派,那时候搞对象不像现在,天天腻在一起,就是节日见过两面,过年的时候,我姑姑来了,还带了一个大学生军官,军校刚毕业,叫纪良纯,她不知道我已经快定亲了,我们也都没说,和军官一见如故,他在我家吃午饭后他就要返回,他邀我同去唐山要给我买定情礼品,一路上我们谈的投机,决定下车就办结婚证,他甚至要我跟他去内蒙古,军营会重新安排工作。我当然心动了,可是当天没带户口本,我们约定下个月,把所有手续办好,我们一起去内蒙古的军队生活,然后在车站依依惜别。
当天回到家,发现父母灰头土脸,唉声叹气,一问才知道我们刚走,那老头就来了,背上还有刚打来的一捆麦秸杆,原来他都是装老实厚道,大气都不出,那天他突然慷慨陈词,指责我们家一女许两家,从姑姑领军人进门几点几分,到午后我们几点坐车离开,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加上中午的饭菜还没来的及收拾,一看就是待过客人……
就是实锤了我笑道。
大姨说,是啊,更证实了他的判断,他说答应的事情就不能反悔,不然就要去军队告状,让所有人知道你们办的事。
阴差阳错,后来就只好和纪良纯分手了,他坚持送给了我一条围巾作为礼物,我一直珍藏。前几年还托人打听过,他已经已经是军队离休的大干部了,错过了他,就错过了本来可以过得很幸福的一生。
和这个老头,一天好日子没过,我爱体面,喜欢所有精致美观的东西,他不是,啥都是凑合,将就,只要能省钱,高粱花子都想榨出油来。
家伙,我心想,妥妥地现实葛朗台呀!我问大姨:那就有些不懂了,他退休也两千多,还自己种植豌豆芽卖,捡废品卖钱,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呀?
买保健品呐,买补肾的,壮阳的。
啊?这也太……那啥了吧……
哼,大姨继续说,他心里想啥我都知道,大女儿去年离婚了,住在家里,我就想在一个小区给她买个小平米,但是因为女儿摆摊忙,我得给她做饭就暂时没搬,他知道了,跟我要钥匙,说,只要让他去住,就把破烂都扔了,我才不给呢,他就是想往楼上领老娘子。
大姨的话,让我陷入沉思,敢情最薄情的夫妻,不是一别两宽,各自安好,而是不爱但纠缠,耗尽一生,彼此折磨,以后发誓白头偕老的时候,一定要加上相亲相爱的前提,不然厮守的真相是永不放过,不离但永弃,岂不是又奉献了恐婚小技巧?现在的人有多么不爱结婚啊,都是你们这些前辈用人生书写的教案啊。
大姨卖掉那套小平米换了一套附近的二手房,最后还是和离异的大女儿,外甥住一起去了,准也不在乎老头领老娘子了,那个老头情年轻时候没得到爱情,老了能有奇迹吗?
后来碰到大姨,以为她终于解脱了,没想到她又一声叹息。原来有一天她犯心脏病了,咚的一声倒在卫生间,她以为女儿会立刻来救她,没想到她的女儿四平八稳躺在床上,不耐烦的喊了一句,怎么了?过了一会儿,她挣扎着爬起来,回到自己房间,一夜不敢动,她女儿始终没过来问一句,她觉得冰寒彻骨,这个女儿不仅长相随她爸,自私冷血也如出一辙,第二天一早,她女儿站在门口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没事吧?她狠狠地说,真有事,早就凉了!女儿根本没反应,在那一刻,她觉得这个老头站在那里,她一生都逃不开这个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