扩音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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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傍晚,学生们放学前的最后1小时,总是那么幸福,那么怅惘的时刻。

我回到空荡的办公室,习惯性地扫过她的工位。

慵懒的斜阳趴伏在木椅,伴随微风的呼吸,撒娇般,驱散浮尘摹出的昔日轮廓。啊,曾经那些幽香凝滞的冬日里,她被阳光和绒毯包裹得毛茸茸的,就像穴居的土拨鼠。睡眼惺忪间,她说将在这深深藏进校园的办公室里永远定居。

永远么?她清醒时从没说过永远。

“裘老师,你有扩音器吗?我们开班会要用。”身后传来张老师粗哑的嗓音。

“抱歉,我不用扩音器的哦。”我淡淡地阐述事实,不热情也不冷漠,恰恰符合她对我的印象。但是,那好似蒙着纱帘般纯净朦胧的心境,渐渐飘扬,自她打破沉默那刻起。

“哦,好像是诶。那可麻烦了,我的扩音器没电了。”她摆弄两下手机,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快步走到我左边的工位翻找。

“诶,林老师的扩音器还在吗?”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诱我搭话。她从来都很絮叨,不过我还是怀疑,她在掩饰内心的慌张。以言语盖过翻东西的噪音,仿佛就能抹去她随意翻找私人物品的事实——虽然座位的主人不会再回来。

“没看见过,也许她带走了吧。”我假装不知情地探过脑袋,注视着那像是经历过战争之后,狼藉、杂物零散的桌面,“林老师的扩音器以前总是放在隔板旁边的。”

我朝张老师笑笑,无奈里没有泄露出幸灾乐祸的报复意味。是啊,你和她说话最多,坐在这办公室的时间也更长,可你有留意过她各种物件的摆放么?你能记住她的课表么,你是否知道她的喜好?你粗糙的手怎敢坦然地摸过她的手摆过的桌面,用你的掌印盖过她指尖的轻抚——她那白嫩,纤弱,童稚未脱的手。

我不会告诉你,她的扩音器其实藏在我带锁的抽屉。

“哎呀,来不及了,我就直接去讲好了。”她清清喉咙,风风火火地走出办公室,“有时候真羡慕你们男孩子,嗓音天生这么大,说话不费劲。”

办公室重新变得沉默。是啊,我的嗓音能很轻易地填满整间教室。我打开抽屉,凝视着她用过的黑色扩音器,密集的孔洞就像我心脏的伤痕。倘若,那时我不保持沉默,早些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结局是否会有所改变?我不知道,感觉思绪被扩音器的绑带缠绕。

扩音器是很没用的东西,它只能放大说出口的话语。既不能挖掘那些潜藏的真意,也不能赋予说话者勇敢的品性。它很诚实,仅此而已。

我首次使用扩音器,是为不算特别重要的交流课。当时教学组长坚持要我戴扩音器,即便我推脱说没有,她也以命令的口吻强迫我去借——虽然那实在算不得重要的交流课。我回到办公室,很快将目标锁定在隔壁桌的林璃老师,因为她离我最近。

林璃老师较我早两年进这所学校,对规章制度,还有领导的秉性,她摸得很透,所以我经常看见她迟到,或者是在非授课时间段长久地不见踪影。说实话,我有些羡慕她,羡慕这种我不敢去触碰的任性行为。道德和责任是他们为我戴起,而我再也没法脱去的枷锁。

那天很幸运,她还坐在那张看起来很舒服的软椅,戴着耳机,专注地看着什么。她的桌面散着满是涂改的笔记、批阅完的试卷、摊开的教参和用过的纸团——我没有特意窥探,不过是回到座位时不经意地扫过。我本想借着走路带起的势能,直接问她去借;可惜在那瞬间我忽然开始犹疑,害怕自己莽撞的举动打扰到她的沉静。错过迎面走去的机会,我只能自然地坐在木椅,思索起避免尴尬的搭话契机。

她总冷着脸,这使我有些畏惧。这种心理大概是从学生时期对老师、对权威的敬畏那里继承过来的。她的肤色很白,总是梳着高马尾,服饰通常是黑色和白色的内衬外搭相配,看起来颇为干净利落。在办公室里,她会戴起并不昂贵,不清楚是以什么亚文化为原型的精致饰品,显露出与周围环境割裂的时尚。这也使不懂得打扮的我有些自卑。

总之,我们平常不怎么交谈。相较羞涩或者尴尬这类说法,我更愿意认为这是某种微妙的心照不宣,是我们彼此的选择。毕竟办公室社交不具备任何价值,唯有缄默方能保持灵魂的充盈。不过,她显然更成熟,应对社交场合也更加自如。即便我不索求,她也会分发精致的食物,以味蕾的刺激帮助其他老师吞咽漫长的无聊时光。她会很轻盈地自鸡零狗碎的家长里短间翩跹而过,从不被枯黄的落叶沾染。

所以我怎么敢去冒昧地打扰她,仅为这世俗的任务就将她自沉浸的世界剥离?如果是她的话,大概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有什么心理负担。我曾经以为林璃老师和我很像,在她和其他老师谈论小道消息之前,我也天真地幻想过,她会有着像我这样不被理解的爱好,毕竟我们都不爱去食堂——虽然我早知道我们不去食堂的原因不尽相同。她总是过饭点后再订各式各样的外卖,任香味在知识间缭绕。她的吃相听起来无论如何都不算优雅,可我并不嫌恶她。

在我胡思乱想,还没来得及措辞时,林璃老师忽然摘掉耳机起身。这是契机,我的身体猛然察觉到这点,指挥我的脑袋朝左扭转,甚至快过我的思想。我瞥见她平静,深邃又极锐利的眼神,仿佛能将我薄薄的面皮剌开。我胆怯的视线立刻滑落在斑驳的白色地砖。她平常就是这样的神情,我对自己说,想要在她的脚步远去后重新振作。她总是表现得冷漠,眼神凌厉,仅是为警告不怀好意的坏家伙不要靠近。我撩开刘海,扶正眼镜,试图令自己看起来更普通更正常些。不过是借用扩音器,我想,这并非面试,为什么要刻意显得庄重?

不过是简单的请求。我只需对她说,林老师,我能不能借用你的扩音器?在星期三午后的第二节课,我们的教学组长非要我戴扩音器,准备那场不重要的交流课。不,我是否说得太多,会令她感到厌烦?不过没有时间再留给我犹豫,她的脚步踏在对面的座位。

于是我忽地起身,招来她好奇的眼神。我盯住她黑框眼镜的镜架,假装我有直面她的胆量,不自然地分开双唇。但“林”字刚刚离开舌尖,我便听见自己的嗓音嘶哑,甚至伴有走调般的滑稽。将羞耻感和其他老师戏谑的眼光自喉咙清理,视线落到她黑色的兜帽,我轻轻询问,仿佛我还是面对老师的学生:“林老师,你能不能借我你的扩音器?”我的语速变得很快,嗓音不自觉地夹得柔和清脆。林璃老师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她依旧冷着脸,将她的扩音器放到我的桌面,就好像那是极顺手的事情。

不,是我太紧张,忘记告诉她时间。真是尴尬,毕竟我现在拿着扩音器也没用,反而会给她的授课造成麻烦。我感觉我的脸颊在灼烧,聚餐时烤肉那般局促:“谢谢,林老师,我要在星期三午后的第二节课用。所以,还是先放你那里吧。”

“哦。”她看起来漫不经心,将扩音器从我的桌面拿走,“到时候你自己拿就可以。”

随即她重新靠在软椅,戴起耳机。她真的很酷。我当然知道,很酷的家伙总是向往着自由,不会在矮树的枝头停留太久。我早就知道,不过那时我还心存侥幸。

即便我讲得再精彩,教学组长也不会给我好脸色。其他老师早已习惯,他们说这是领导们最喜欢的统御方法。他们夸赞我的嗓音很不错,和平时说话完全不同。我清楚这些,但我没来得及注意。顶着日光灯冷冷的注视,我触碰扩音器的开关,立即想到她纤柔的指尖也曾这样拨动。她水晶色的指甲也曾这样滑动过调节音量的齿轮。是啊,她午休前的那堂课刚刚用过。然而机器已经冷却,没有半点她使用过的痕迹。

我学着曾经任课老师的模样,往话筒吹息,调试扩音器的音量。多么滑稽,大家齐刷刷地参照给定的标准,仿佛这样就能够精准地培育出想要的未来。那些背熟的话语自然地流泻出我的双唇,就连看似即兴的互动也是流水线设定的标准程式。我厌恶他们木然的脸,也厌恶他们造作的笑,更厌恶那些堆满虚假情感的夸张语调。唯有扩音器的话筒,收集满林璃老师话语的海绵,值得孤单的我去握紧。她两年前站在讲台时,也会考虑这些么?

办公室里的老师夸赞我的时候,林璃仍然戴着耳机,舒舒服服地靠坐在软椅,过滤掉那些并非流自真心的噪音。她独自坐在那里,就像洁白的大理石女神像般不可污染。我将扩音器摆在她的隔板旁,就仿佛我不曾将它取走过。“谢谢。”我对她说。她似乎没有留意我,还是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对那些语言学的理论频频颔首。是啊,对她来说,我不过是每周见面不到五天的过客。我坐回木椅,处理自己的事情。我们各不打扰,依旧像往常那样。

的确,就像是神秘的X,短暂交汇后便再度分离。我们仍然不怎么说话,但是我渐渐习惯她在身旁,即便独自待在办公室会更放松。其实我不太能记住她的长相。不过在学校之外的地方偶遇,我还是能够认出她。她有着突出的特质,就像遗落在乱石堆的璞玉,在模糊的人丛中很醒目。她也能记得我,并且愿意和我打招呼,这使我感到宽慰。尽管我们只是点点头,甚至没有寒暄,便擦肩而过。

平常的时日总是过得很快。没有惊喜,回首时,半年就如同四周般短暂。直到某天午休后,办公室里没有其他同事,林璃老师突然和我搭话。我记得很清楚,那天还是星期二,春色很好。阳光透过纱帘后如梦般轻柔,清风送来体育老师的哨音,还有学生们的欢笑。她没有摘掉耳机,也没有转向我,可我知道她是在和我搭话。

“我也要参加交流课,”她的嗓音里带有无奈,“当时教学组长怎么和你说的?”

“年轻教师要多交流,教学方式不要那么死板。互评才能看到彼此的优点和不足,共同进步。”我模仿着教学组长的语调。

“她和我也是这么说的,同样的话术。”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巧思,可是总算愿意转向我。我看清她的表情:没有懊恼,也没有烦躁,流露的唯有诚恳。我很长时间没能见到堪称诚恳的表情,只能不知所措地笑笑。那是面对坦诚时本能的慌张——我没有准备好。

“那么,是在什么时候呢?”我心里差不多能猜到,却还是明知故问。

“就是明天,午后第二节课。”她没有说和我那时候相同。她不记得,这很正常。

“那……你加油,好好表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和我说这些。不过我能确定,她需要的绝对不是鼓励。我选择这么说,不然我就不知道说什么。

“你要来看。”她说,语调令我捉摸不透。不是请求,不是命令,像是陈述不会改变的客观事实。“教学组长嘱咐我的。”她淡淡地补充,像是害怕我会拒绝,甚至误解。

“好的。”我转过头,其实有些失望。我本来以为,那种同病相怜会是我们的共鸣。结果说到底,她不过是替教学组长传话。可是我自己也没做好准备,不是么?我被拉进教学群时,她首先来加我的好友。那时我也没和她交谈,尽管我可以推说,我当时还不知道林璃这名字指的是谁。我点进那仅有系统提示的聊天界面,就这样任空洞的眼凝视着空虚。

直到被扩音器放大的喘息传进我的耳朵,多么熟悉。我坐在玻璃后,隔着学生们攒动的脑袋,遥遥地看着林璃老师——她却看不见我。她穿着黑色的风衣,没有戴饰品,看起来像是值得信任的教师。扩音器松松垮垮地揽住她纤细的腰,舒舒服服的模样。她拨动着调整音量的齿轮,多么温柔,就像是审慎地转动着命运之轮。她将话筒移到嘴边,动作有些急,那收音的海绵便触到她的唇。

曾经,这话筒也蓄满我的语音,沾过我的唇。

我感到这促狭的室内有些闷热,想要起身,驱散不知从何而来的躁动。可惜教学组长就在我的身边。林璃老师的嗓音很快将这座房间包裹住,就像渐渐将世界濡湿的雨幕。她的嗓音有些厚,和她的纤细的身材,精致的容貌都不太相符;然而其实并不难听。扩音器将她的嗓音放大得有些失真,带有机械的质感。听得多了,感觉不像她日常说话的语调。她在黑板前尽量表现得足够热情、细致,这根本不像平时的她。

“各位同学,你们都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将来也会从事各种不同的工作。要记住,只有将自己的小我融入时代、祖国和人民的大我之中,才能更好地实现人生价值。”她对着学生们,将教材里的知识伪装成自己的心声传递。幻灯片的字浮在她的面颊。我观察不到学生们的反应,但是周围的教师没有显露什么特别的表情。是啊,他们在这里待得够长,长到能轻易漠视这些鼓舞。说不定舌灿莲花的教学组长还能说出更加冠冕堂皇的道理。

我重新看向林璃老师,惊觉林璃老师的眼神也在朝我瞟。不,我随即低头,嘲笑可悲的自作多情。她根本看不见我,这不过是被注视的演员流露的自然反应。也有可能……我讲课的时候,会知道她来看我了么?

在我的中学时代,老师教授的内容和现在有极大的分别么?同样昏昏欲睡的午后,在憋闷,满是木屑味,洁净得可怕的录播教室,听着被扩音器的电流分解的失真嗓音,那时我们是否想到,复述着这些话语的教师们,也是没经消化就将这些话语泄给迷惘的未来?

结束后,教学组长发表着陈词滥调,提出些我都能想到的意见。凝重的氛围里,林璃老师始终看向前方,偶尔点头,算是不拂教学组长的脸面。冗长无趣的讨论过后,我们总算被允许回到办公室。即便什么都没做,我还是感到疲惫。喉咙像是被什么堵塞住。

途中,她没有和谁闲谈,而是独自走在团体边缘,和我一样。我本想走到她身边,告诉她讲得很好,但是我没想好之后该怎么说。等到我将所有可能的对话都推演完,她已经走进办公室温暖的橘光。我想起那些恒温的培养室。

就在这里,过着温暖舒适的生活,安闲,平静,不必担忧噩梦。

失去对险恶的感知,失去野望时的心悸,失去所有对世界浩渺寥廓的想象。

将想说的话藏在心底,仅仅将那些话语放大,放大。

可是,总会有画中的角色渴望玻璃后的生活。即便仅是线条和颜料填充的摹本,它们也具备人的形貌。它们根本不会需要扩音器,毕竟宣言般的行动已经足够振聋发聩。

同样是星期五,放学前最后1小时,其他老师都不在办公室的时刻。啊,那天我如平常般怀有幸福和怅惘,望着被云层挤满的窗框发呆。我还记得那天是多么安静,静得能听到灯管里的电流。没有任何预兆,林璃老师忽然轻唤我的名字。

“要说再见了。”她轻轻叹息,随后摘掉耳机,将脸转向我。耳机跌在桌面,像是什么东西忽然碎裂。她的面颊浮现淡淡的忧郁和哀愁,就像那阳光透不过的,阴沉沉的天穹。

是啊,这之前她频繁地在非授课时间消失,张老师就曾推断,也许她将要离去。张老师送走过很多同事,年轻的或年长的,唯有她自己还留在这里。事情并非没有预兆,不过是我不愿意相信。我的目光钉在她颈间的十字架缀饰。潮湿的风带起窗帘,将窗台的摆件带倒。

“真好啊。”我慌忙将视线移开,关住窗,捡起摆件,“去到哪里,应该都能比待在这里更好吧。”我远远地朝她说,嗓音有些发虚。她点点头。

等我坐回木椅,她也将自己的脑袋藏回隔板之后。“你也可以。”没有扩音器,她的嗓音更温柔,显得话语很真诚,“离开这里,你也可以做到的,我相信你。”

接着我们不再言语。我没有问她是去做什么,也没问她什么时候离开。悲伤自我的腹腔涌起,堆积在喉管。拼命压抑住呕吐的冲动,连橘色的灯光变得酸涩。

“我先走了。”在放学铃响起之前,她背起瘪瘪的单肩包。她就这么走了?周末之后我还能看见她么?她之前和其他老师说过这些么?我的疑惑像水族箱底的泡泡般翻涌。然而在雨天之前,鱼也会浮到水面来呼吸。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再保持沉默,我就将憋得窒息。

“林璃老师。”我轻唤她,语调短促急切。她停住脚步,双眼微微溢出惊讶的神色,就像泛起微澜的湖水。她等着我,但我开始紧张,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的扩音器能留给我么?我以后可能会用到。”我仓促地挤出这些语词,很快意识到不妥。她还没离去,我就惦记着她的东西,她会觉得我是爱贪便宜的坏家伙么?

“你拿去吧,反正我也用不到了。”她很宽容,没有客套,没有讽刺,没有用任何多余的情感将我脆弱的心敲碎。我嗫嚅着谢谢,就像在水里抓住漂浮的木板,怔怔地重复。

反思使我变得更犹疑,在缄默里,她离开办公室,徒留我和她转赠的黑色扩音器。我该和她说什么?是啊,我们都没说过多少话。可是恐惧和悲伤在我体内奔涌,倘若再缄默,那些话语就会将我的内脏吞噬。

我抓紧扩音器,凝视着那无数洞开的嘴,忽然开始狂奔。奔过教学楼,奔过田径场,忽略那些零星的困倦目光,我决意要追到她。厚重的云将世界覆盖,路灯还没有亮起,我的眼前被风模糊得晦暗,可还是渐渐辨认出她的轮廓。她正转进学校对面的那条小巷。

在拥堵的车流间穿行,罔顾街道的喧闹,我扳动扩音器的开关。

“林……老师。”在小巷的这端,我喊住她。她在小巷的彼端,差点就要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她转过身,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你能别走么?留在这里好么?”这话牵出我嘲弄的笑。多么荒谬的请求啊,然而这正是我内心的真实所想。这些话语冲溃我的齿,我再也没办法阻挡。

她张着嘴,好像在说些什么,语词却淹没在喇叭和发动机的轰鸣里。是啊,至少这里足够隐秘,不必担心我们的对话被谁窃听。我猜测她是在问为什么,毕竟她没有扭头离去。

“这样的要求很莫名其妙,也很自私吧。”我还那些话语风般的自由。林璃老师离我很远,所以我能够坦然地,假装是在私密的房间对镜独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习惯你在我的身旁。你的迟到,你的时尚衣装,你的外卖味道,共同填满我平淡空洞的职业生活。你的离去会改变很多。你的生活、我的生活,来之不易的平静会被打破。”我的语调较我想象的更为沉着,蒙着淡淡的愁苦和忧伤。我知道分离的事实不会改变,然而,即便是徒劳,话语承载的情谊也想要抵达她的心房。

夜色渐深,她的身影也渐渐模糊。我眨眨眼,那温热的湿润便划过脸颊,即刻冷却。

“有什么事情可以在这里聊,为什么非要用扩音器说?”她在微信界面给我留言。黑暗里,屏幕的亮度特别刺眼。

“这是应该当面说的事。”我打字回答。的确,倘若放任冲动凝结成冰冷的文字,她就永远不会知晓我的心意。尽管知晓不会更改什么,仅仅是增加我们的负担。

“那你继续说吧,我听得见。”她发语音给我,嗓音压得很低。底噪很大,我听不清她的语调。好在她愿意继续听我说,可我接着该说什么?那些话语和情感已经消失在夜色。

“我……该说的也已经说完了。”我的胸腔很闷,鼻腔里也满是溺水般的惊慌。扩音器似乎有些故障,放大的语音断断续续。夜色如潮,我想,拼命抓住这譬喻,夜色如潮。

她的沉默如同车流的喧嚣般漫长。屏幕的光变得暗淡,接着彻底没进黑暗。

“还好你没有说爱我,否则我会很为难的。”她夜色般浓厚的嗓音托不住遗憾。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小巷的彼端,因为语音的背景里忽地没有底噪。

“不……可是我没有往那方面去想。我不是那种情感。”我急切地辩解,想起那些交流课时,我们的指尖滑过同样的齿轮。我在否认我的心意,还是从不敢想那是否是爱?

“不,或者我应该说爱。”脑海里的思绪不自觉地转为嘴边的喃喃,因为我的双唇开始颤栗,“即便我说爱,你也不会留在这里;但是没有这层薄薄的牵绊,我们再也没有见面的理由。所以我应当说爱。然而我们的情感显然没到这地步,你我都清楚。”

“那么,我们的缘分其实到这里就断了。想要讲的再多,也是会下课的。学生们也总会要毕业,去见识更盛大的世界。”她没有再发语音,将这段话拆解成很多很短的消息。

“可是,连毕业季都没到呢。春天还没有结束呢。”我的手颓然地垂落,扩音器随即发出凄厉的尖啸,盖过我的这段话语。

这时,小巷彼端的路灯亮起。她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我跑到她刚刚站立的位置。路灯将我的影拖得很长,我认出那是我压抑的灵魂。

远处,放学铃幽灵般在黑暗里游荡。小巷渐渐随着跌落的骤雨喧闹起来,盖过扩音器滋滋的电流。我拨动扩音器的开关,她不会再打开的开关。她的痕迹会渐渐被时间侵蚀,最后消失。我将扩音器凑近鼻尖,想要记住她的味道。

淡淡的酒精味窜进我的鼻腔。啊,难道她也像我将扩音器归还给她之前那般,谨慎地用酒精拭去那些污秽的痕迹么?可是为什么,她之前从没有这样的习惯。是她早就料到我会要她的扩音器,还是她想彻底抹除生活在这里的痕迹?

扩音器的话语不过是拂过耳侧的清风,唯有雨珠溅起的忧伤能够直抵心间。

我走出那条小巷,朝着没有她的世界走去。伞会将学生们彼此隔开,拼伞的学生却会挨得很近。他们的话语被雨幕切碎,欢快的心情却没有被曲解。

我将扩音器藏进贴身的衣袋,冰冷的、坚硬的机器,徒劳地想要避开欢乐的学生潮,回到办公室,整理我的职责。办公室里的灯还亮着,看起来很温暖,也很安全。张老师抬头看见我湿漉漉的模样,没有显得特别惊讶。

“这雨来得很急。”她的口吻满是猜到发生什么的了然,“等小些再走吧。”

我凝视着她红框眼镜后呆滞的双瞳,怀疑她并没有猜到真相。

“林璃老师离职了,再也不会回来。”我想和她说,不论她究竟是谁。用雷霆般的嗓音盖过这急雨,响彻这座学校,甚至整座城市。可我没有说。我想,这种消息还是她自己宣布来得好。其实她肯定会回来,还有很多琐碎的事等待她处理,就像她桌面的摆件。

“怎么了?”张老师好像察觉我面颊的阴鸷,“没关系,被批评是很正常的。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到我们这年纪,你也会知道,这份职责并非你想象的那么重要。”她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仿佛我也是她的学生。

“嗯。”我故作轻松地点点头,朝她挤出微笑。她待我还算不错,然而我不喜欢她粗哑的嗓音,也不喜欢她仿佛凝固的呆滞神情。她的存在确证林璃老师的逃离是正确的,否则她也会变成这副模样,真是可怕。我转身将捂热的扩音器藏进抽屉,黑色塑料壳的表面,仿佛还能看见林璃老师的背影。她的外套也许同样沾满雨珠。

但是,今天是晴天。我的视线从促狭的抽屉移到清朗的天空。那标本,那展品,那逝去的,不必再去回忆。可是我忍不住回忆,就像那天我抑制不住话语。她的确回来过,处理繁缛的手续,或者取走摆在工位还有用的物件。可是,我再也没看见过她。她大概是趁着我授课时回到办公室。这是巧合,还是她的刻意安排?她是怕我们再见面会尴尬么,还是根本不想再见到我?听说她去了别的城市,我没有再见到过她,也没有再和她有联系。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温暖的、安适的办公室生活。快到六月,躁动的夏季,将有学生永远离开校园。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在这校园度过将近半生的时间。换种身份,实现我学生时代最不切实际的幻梦。那时我同样盼望着周末,却恐惧着别离。

我将扩音器锁进抽屉。沉默的将永远沉默的黑色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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