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家已经将近两月,与母亲还有几次长谈,和父亲则像是断了音讯。多数是我给母亲拨去,他在旁边应和几句,母亲转述。直接通话只有两次,一次是刚到青岛,给他电话过去,报了平安;另一次是在军训之后没多久,刚刚下课,接起电话,本以为有事,结果发现只是家常的琐事,类似于平时吃不吃早饭,有没有好好睡觉,倒没有问起学业。对话很短,我也匆匆忙忙。挂断后放下还没捂热的手机,不懂一向不会说起这些的父亲今日为何如此反常,呆立许久才反应过来,也许他只是想我了。
二
父亲的形象在幼时总是高不可攀,平日里很少插手家务事,对我与母亲的争吵也不加制止。但常常与我散步,足迹踏遍整个市区。盛夏时带我走过层层树阴,给我指点哪棵大树历久经年;深秋步行至荷花池,教我凝神细看雨后荷叶上经月光照射的水珠;隆冬腊月,踱进暖暖的书店,他去看柳氏碑帖,我去看清散闲书。每一段时光都悠长缓慢,伴随着一段段交谈思考,覆盖着树木的葳蕤芬芳和阳光的温暖流转,虽然岁月流逝,但每当我走过那熟悉的石板路,想起的还是他。
三
想起来已经好久没有与他长谈。上了高中,课业繁重,也再难寻到幼时到湖边散步,听他说些文人趣事的闲暇。一天中难得的独处时光是在早晚接送我放学的时候,我坐在副驾驶,说些学业困惑或人际烦恼,他静静地听,偶尔提出些意见。寒冬之时,我窝在座位上睡意朦胧,迷离间看到他把音乐悄悄地调小,又把空调气温稍稍调高。归家途中有一处繁华地段,晚间正是霓虹闪耀,平日里难有认真端详他的机会,也只有在这时我才借机扭头看一看他的侧脸,是否又增添了皱纹,花白了头发。
四
近年来他已近知天命的年龄,身体略显颓势,每一入冬,往日里对他不起作用的寒潮竟也得了逞。每次听到他交谈间隙的阵阵咳嗽,心中总是忍不住一阵酸楚。还记得在幼时坐在他怀里听故事,坚实的怀抱如铜墙铁壁,讲得都是些历史往事或是人生思考,纵然故事里有苍茫乱世里的人情世故和广阔宇宙间的浩瀚星海,只要他在,总是轮不到我来担心。而如今,我早已过了可以坐在的怀里静静听故事的年纪,他也已在岁月中消磨了当年的锐利锋芒,不知当他再给我讲起故事,会讲些什么?
五
成长对于我与他双方来说都是一个有些痛苦但又让彼此引以为豪的过程。他很少说,我也从未问起,但我不曾忽略临行前他眼角的点点潮湿,正如他也知晓每次与母亲打电话时,哪些话是说给他听的。这些细节于我于他,都是深藏心底幽微难言的默契,就似幼时我举起路边生长的狗尾草,他便能编出一只小兔子。正因为这种默契的存在,纵使在这茫茫人生中,终难免离开他的庇佑,走向那条只可独自一人前行的道路,我也能心无畏惧坚定向前。
六
黄伟文曾在《单车》里写起自己幼时坐在父亲的单车后座,这是父子间唯一有过的拥抱。中国式父亲的感情总是深沉无言,哪怕心中有千言万语,能道出的恐怕只是十之一二,更不用提肢体上的亲近。黄伟文直至功成名就之时,还对自己的父亲心存芥蒂,认为他不曾赞许自己在作词上的辉煌成就。但是若能如孩儿般伏于父亲的肩膀,又何须畏惧那茫茫人生中,遥遥长路多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