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书,分为两种,一种是你很早便与之相逢,你从一开始便被它俘获芳心。一种是你们认识很久了,可是要等到很久以后,你才能意识到,它对你是多么的重要。这也很像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与人的相逢。
年少时轻狂,十三四岁的年纪,顶不爱看的所谓的“世界名著”,那些大部头通通不入法眼,只被新锐的小说家惊悚着,自以为一次次被他们刷新着对世界的认知。直到后来慢慢不耐烦这新世界的浮躁,重新又把头埋进老土的旧时光,才发现我错失了什么。
喏,这不,当小星星淡然地向我推荐《霍乱时期的爱情》,我很认真地翻开了这本年龄和我一样的大部头(《霍》出版于198S年),如获至宝。
老实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仿佛灵魂被震动的感觉了。那种感觉像什么呢,你捧着它,像一个饿了很久的流浪汉,终于坐到一顿香喷喷的饭菜前,你心里猫挠似的,忍不住大朵快颐,囫囵吞枣,又一再停下来,细细咀嚼,慢慢舔尝,热烈盈眶。
今年4月,日本的儿童治疗室TAKA老师来山谷讲座,他讲到故事和戏剧对儿童的疗愈作用。那时我很不理解,童话有什么重要的?为什么还要上升到一个日本专家专门全国各地四处讲演的程度?能回想起的,只是小时候去好朋友家,被她一本彩色的故事书迷得颠三倒四,那本画册里的《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至今印象深刻。
直到《霍乱时期的爱情》,我才发现,其实何止是孩童,作为这地球上最强大也最脆弱、最永久也最短暂、最拥挤也最孤独的物种,人类,是何其需要文学的抚慰啊!而文学,不正是成人的童话么?
原来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个老头子不仅会写魔幻的《百年孤独》,还会写如此有惊天动地的爱情。我被他繁复瑰丽的描述迷倒,我被他文字里旺盛的拉丁美洲阳光晒到灼目,被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爱的信念惊到,更被马尔克斯对人性的幽微,对衰老毫不留情的解剖击倒。
我们不是应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么,不,不,马先生可不这么认为:“衰老是一种不体面的状态,应当及时制止。”而故事便是从一个不甘老去的流亡者,赫雷米亚的自杀开始。
“很久以前,在海地一片荒凉的沙滩上,两人做爱后赤裸地躺在那里,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突然感叹道:‘我永远也不会变老。’她把这句话理解为他要与时间的劫掠进行殊死搏斗的英勇决心,但接下来他说的更为清楚直白:他决定,要在六十岁结束自己的生命。”
很多的瞬间,你忍不住地把头从书页间拔出来,在心里大声的呼喊:原来在这世界上,还有和你一样的存在。仅仅如此,便已在心里埋下了坚强的种子,让你在无数孤独的时刻,不至于幻灭。
如果说,费尔明娜·达萨和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婚姻就像一张色彩浓郁度的油画,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是一个长时间沉默有着出奇耐心的观画人。可是这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关于守候与等待的故事,而是一个充满了动荡、别离、阵痛、背叛、衰老的成长故事。
少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的花冠女神,费尔明娜·达萨,这个像小母鹿一样挺拔、高傲、独特的女人。费尔明娜也被弗洛伦蒂诺弃儿般的眼神、牧师一样的着装、阴郁的气质所吸引,她终于接受了他,冒着大不韪和他私通信件,他们的信从教堂的圣水池转移到树洞,从殖民时期城堡废墟的裂缝转到午后两点纷纷扬扬的杏花树下。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好奇心也是爱情的种种伪装之一”。“ 事实上,这些信对她而言只是一种消遣,用来维持炭火不灭,但不必把手伸到火种,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在信中的每一行里把自己燃烧殆尽。”多么精准的描述啊。
在经历了修女的告密、父亲声嘶力竭的高压反对、姑姑的被迫离开,费尔明娜和父亲踏上了漫长的归乡之旅,离开前,她甚至剪下自己的发辫,装在绣有金线的天鹅绒盒子里,连同信一起寄给了弗洛伦蒂诺。
可是,当她经历了九死一生的旅途和青春洗礼,翻过了“鲜花盛开的草原和梦境般的高原”,当她再一次看到弗洛伦蒂诺,她幡然惊醒,只用了一句“忘了吧”,便把弗洛伦蒂诺从自己的生活中彻底抹掉了。
可是弗洛伦蒂诺抹不掉,他仿佛接到了从天而将的神谕。接下来,便是弗洛伦蒂诺漫长的为爱征伐的一生。费尔明娜和乌尔比诺医生驾着婚姻之船跌跌宕宕在命运的河流里,这世俗上无比成功、无比令人艳羡的婚姻也并非牢不可破,他们经历婚姻中所有必经的艰难时刻,他们为晚上吃什么争吵,为浴室里有没有放香皂而冷战。
“事实上,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的追求从来不是用爱的语言表达的,而且奇怪的是——至少可以说是奇怪——像他那样一个天主教的卫士,向她提供的竟然仅限于世俗的好处: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它们终究不是爱情。这些疑虑增加了她的彷徨,因为她也并不坚信爱情当真就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
可是,在结婚将近三十年时,他们终于彻底了解对方,共同驾驶着婚姻之船穿越大海无尽的波涛,变成一个真正的生命共同体。
“她心里很清楚,起初她这样做只是因为爱,而自五年前起,却是无论如何不得不这样做了,因为他已经不能自己穿衣。两人刚刚庆祝完金婚,谁离开谁都无法生存片刻,甚至每一刻都不能不想着对方,而且随着年纪越来越老,就越来越是如此。可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说清这种相互依赖究竟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还是习惯使然。”至于这艘船因何而出发,又有何重要?因为他们已到达了胜利的彼岸。
这个故事到此应该结束了呀,这已经是波澜壮阔的一生。在这样荣耀而又光辉的胜利面前,弗洛伦蒂诺还能有什么作为呢?他应该只能像个溃败之兵一样,垂头丧气地等待死亡的来临,让冰冷和雨水和泥泞的土壤将身体埋葬,然后被人永久地遗忘吧?
我忘不了弗洛伦蒂诺第一次被衰老击中的那一刻。“看见燕子停在电线上的那个下午,他从最久远的记忆开始回顾自己的过往,回顾了一桩桩猎艳的事情,回顾了爬上发号施令的位置曾跃过的无数处暗礁,以及种种数都数不清的往事,而这一切皆由他那刻骨的决心而起:他誓要让费尔明娜·达萨属于他,而他也属于她,这个决心高于一切,所向披靡。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一生几乎都已经过去了。五脏六腑的一阵寒战传遍他的全身,他眼前一黑,不由得松掉了手中的园艺工具,靠在墓地的围墙上,这才没有因衰老的第一次打击而倒下。”
在时间长河中,像个斗士一样与时间为战的弗洛伦蒂诺一直坚信自己是不老的,因为他的时间永久的停止在了见到费尔明娜那个午后,而他也坚信他永恒渴望的花冠女神是不会老去的,他一定可以等到那一天,她的丈夫先她而去。等到那一天,他会在丧钟敲响的第一刻,重新站到她的面前再次向她求爱。
直到有一天,“当他看见费尔明娜·达萨在电影院出口险些绊倒时,不禁打了个寒战,一个可怕的想法晴天霹雳般击中了他,即在这场血腥的爱情战争中,婊子养的死神很可能会不可逆转地夺取他的胜利。”
他从来没有想过,命运是比他更阴险的阴谋家,他很有可能死在她的前头,而他永恒渴望的花冠女神,也是会死的,既然如此,也就很有可能死在她丈夫前头。可是在这过去的四十几年的时间里,他没有一刻不相信,他一定将会战胜命运,获得这场爱的胜利。
这样的弗洛伦蒂诺却并不是一个痴情的圣人,自从在一次河道旅行中被一个陌生甚至没有看清楚样貌的女人夺取童贞后,他自此开始了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床畔的流浪。他甚至拥有了二十五个本子,本子都只有一个标题,《她们》。里面记录了六百二十二条较长的恋情,“这还不包括那无数次短暂艳遇,因为它们甚至都不值得他怜悯地提上一笔。”
在我几乎要沉落在这种不能自拔的悲伤之中,我终于欢欣地看到,命运之神终于开始眷顾这个可怜人。弗洛伦蒂诺又开始给费尔明娜写信。
这一次,他的信里不再是少年对爱情发狂般的痴着,对过去的爱情、过往的一切只字不提,他只是写下对这浩瀚人生之河的思考。而这些信,让这个七十二岁守寡的女人怀着极大的兴趣读了,并且在急速驶向死亡的寂静中,获得莫大的慰藉,重新迎来某种平静,他让她在余生发现了某种严肃而发人省醒的活下去的理由。
“那是对人生、爱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这些想法曾无数次像夜间的鸟儿一般扑扇着翅膀略过她的头顶,可每当她想抓住它们时,它们就惊飞四散,只剩下散落的片片羽毛。而如今,它们就在这里,清晰明了,正如她自己原本想表达的那样。”
这些信件让费尔明娜发现人生走到这样的暮年,仍然有期骥的理由,这些信件,让她刷新着对自己的认识,也发现了一个陌生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
“他的真知灼见和他年轻时那些炽热的情书不相符,也和他一生阴郁的举止不相符。他的话更像是出自一个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所认为的受到圣神启示的男人之口。这个想法又让她像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时那样害怕起来。”
我喜欢七十四岁的弗洛伦蒂诺带着七十二岁的费尔明娜,在大海上航行,我喜欢他们在最后的一个停靠港口决定,他们的余生将一直在这河道上航行,永远不再回来。
我喜欢历经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之后,费尔明娜醒来时,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枝新鲜的白玫瑰,花瓣上挂着露珠,旁边是一封弗洛伦蒂诺的信,厚厚的一沓。
我喜欢在无数个灰了心的瞬间,依然可以在这样的信念中仰着头,“让时间流逝吧,我们会看到它究竟带来了什么。”
2017.01.08 河谷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