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文明的眼泪
何宁告诉他一个坏消息，金星被一颗来路不明的导弹击中，正在进行着与水星同样的进程。好消息是金星上没有人居住，只有机器人。何宁当然知道那颗导弹是谁发射的。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说如果他处在那种境地之中，他也会做出这种选择。
刘值变成无家可归之人了，在绝境之中，总会有一些转机。林妍梓来找他了。生活总是那么的奇妙，有时将你打入万丈深渊，而在这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安慰你。没有原因，也没有争吵，一切都十分顺理成章。就像是在寒冬之中遇见了与自己的同行的一个人，虽然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但至少不会死得那么痛苦。
让刘值最悔疚的就是罗修的死，没有人知道——或者说所有人都知道但都不想说出来。罗修大义凛然的行为看似拯救了刘值，但实际上杀了他比现在的情况对他来说要轻松得多。刘值想过弥补自己的错误，起初他到处发表文章倡导和平，但之后打了一场官司就让他欠了一屁股债和声誉。现在刘值也成了家，也该考虑赖活着的问题了。
刘值闯下的祸正在一步步加剧影响，敌人在联合国指责我国表里不一，名义上保护地球，实则实施军事打击。这让我国在国际会议上占了很大的劣势。军队内部也开始动摇军心，甚至出现了大规模投降的现象。
刘值正在做饭，这个月的物资剩余不多，估计剩不下多少了。突然间，家里停电了，窗外人们举着红旗，高喊着“这不是共产党！！！”“这不是共和国！！！”的口号冲出家门。他们想通过这种方式进行革命。
林妍梓害怕刘值也会像他们一样，毕竟在这之前，刘值经常偷偷摸摸地说一些言论。她将刘值拉住，外面有人砸门也不予回应。刘值保证不会跟随他们，但林妍梓还是不放心。
王齐文跟着大部队走到街上，他们号召了几千个人，现在的数量还在增加。这一堆人浩浩荡荡地走到街上，直奔这市政府而去。
王齐文兄弟四个死了两个，都是因为拿不到物资而被饿死的，还有一个在部队里去向不明。老婆孩子离他而去。他的身上毛病很多，没有药吃就蹦跶不了几个月。他一见到报纸上那些官挺着个大肚子红光满面的样子就来气。正好有个报复的机会，他就跟着这一支部队上刀山下火海。他们打着共产党的旗号造反，据说领头的还是一个落魄了的博士呢。他的身子骨就像一块彻底干枯的树干，用仅剩的生命燃起最后的篝火。他经常与同伙吹嘘自己的过往功绩，如何潇洒，如何风光。实际上，他经历过了伟人们同样艰苦的人生，光明却一贯地失约，该有的反转没有发生在他身上。他曾经是工人，司机，无业游民。在每个桥洞之下的夜晚，他都觉得自己的人生从今天开始改变，太阳马上就会升起，肮脏的处境早该褪去。他早就准备好了所有，却忽略了最关键的东西——命运。
而现在。它应该来了！它必须来了！
在这个灯火辉煌的深夜，人人都欢庆着，躁动着。光影婆娑，人潮涌动。王齐文的胸口有着无法镇压的激情，但这激情很快演化成了剧痛，王齐文心脏病犯了，他忘了，饭后一小时服用。
一小时过了。
一片白色。熟悉的阳光穿过室内的灰尘留下行迹。此刻他像是回到了幼年的襁褓，随即而来的疼痛将他拉回现实。有一个时刻，他真的以为奇迹出现了。身旁的护士说：“醒啦。能听见我不？”王齐文吃力地点了点头。护士从门外叫进来一个人。刘值作为邻居和朋友来给王齐文做思想工作。
王齐文像是坠入万丈深渊，一切都完了。命运再一次与他失之交臂，是故意的。
王齐文此时想杀了自己，这确实是最好的方法。但现在连这个可能都没有了，他的悲伤如洪水般涌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眼前的景象模糊了，剧痛再一次袭来，此时，刘值开口了。
“老王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政府会好好保障你的生活的。”
王齐文此时想嚎啕大哭，他只能吃力地喊出一句话来：
“放屁！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现在本来应该当上个大教授了！但是呢，失业了。谁干的?我问你谁干的？你真以为罗修有罪吗？我早就看出来了，罗修就是个老好人。他就是对谁都太好了！”
王齐文并不知道刘值的事情，刘值只好绕开这个话题。
“但是你的身子骨不好了。你还是好好养养身体，不然……”
“不然什么？我才不怕死！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要拼最后一把。不然我就真的一事无成了。我不想做一个废人！我只是想干成个事……”
王齐文回想起了他的过去。学习成绩算不上天才，也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人人羡慕他，有人嫉妒他，他无所谓，怀揣着对未来的希望，对他人的口水充耳不闻。高考前骑车摔伤了腿，老师建议他补考，但这时正是倔强的年纪，硬要去考试。高考时硬是忍了下来，但是考的不好，卡线上了一本。暑假去打工，不知道染上了什么病，一治就是半年。回到学校的学业已经很困难了。毕业后去一个实验室当实验员，这一干就是二十年。他有了一个老婆和一个孩子。这时，他患上了心脏病。孩子的身体也不好，得了肺癌，一年后就去世了。妻子也和他离了婚。他靠着贷款和低保维持药物和食物的供应，火光早就灭了，剩下的只是漆黑的灰烬，再怎么点都燃烧不起来了。
所谓的新生，不过是短暂的飘落，却被误以为是飞翔。
王齐文实现了他的愿望，他自我了结了。
日复一日的生活，看不见尽头的光，也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前方。刘值感觉乌云越来越多了，事情已经快要浮出水面了。远方的战线是唯一的盼头。压抑的气氛使生活变得喘不上气，大家都在艰难地活着。想着战争可以早日结束，只有刘值知道，这场战争带来的后患，永远不会彻底消失，这将是这个文明的最后一滴眼泪。
人们麻木地维持着生命，人们知道总会有转机出现的。生死攸关的时期，大家反而什么都不在乎了。仿佛只有远方的战事才是有意义的。青年们纷纷自愿参军，退休的老人也自发地回到工作岗位上。整个国家系统正在以意想不到的高效率运行着。战线不断地推进，敌人正在不断地撤退。但是在谈判桌上，形势截然不同。
何宁再一次找到了刘值，希望在国际法庭上重审罗修的案件时作为证人出席。这显然不是何宁自己出的主意。刘值手上保存着飞船上望远镜的所有数据，用来证明是敌人驱使水星三号撞向水星一号。
他好像找到了将功补过的方法，立马赶到了早已废弃的新疆航天基地，找出藏在柜底的任务牌，刷开了层层叠叠的门。他仔细地观察着计算机上的标识，吹开岁月彰显出的灰尘，蛛网都已经人去网空，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
背后黑暗中的呼声吓了他一跳：“我已经拿走了。”刘值猛地一回头，何宁逐渐从阴影中显现出来，露出一种“对不起，我其实一直都在骗你”的神情。刘值感觉到他的嘴唇在抖动，仿佛下一秒要说的话是谁的讣告。
“当时，罗修准备向水星三号发射核导弹时，手段很拙劣，没有考虑到太空尘埃对电磁波的影响。你用的是短程中微子遥控，还有多个中继节点，比罗修的更加稳妥，而水星上的核导弹没有发射成功。罗修也看出了异样。我分析了金星望远镜上的观测数据，不光是电磁波探测，发现水星三号是自身靠近水星一号一面的一个点发生了自爆。我推测这应该是敌人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就是想让我们在谈判桌上吃亏。但是证据都在爆炸中销毁了，我也是当时做的猜测，没来得及保存数据。最后也不敢和罗修说，只好点点头，又摇摇头，希望他可以懂吧。”
刘值回过神来时何宁已经走出了黑暗，点上了一根烟。那飘忽不定的亮光成为了这个寂静空间中的唯一生机。责任的重担已经卸下，而两人都很累了。是的，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不管其背后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黑暗的秘密，那也已经不关他们什么事了。刘值笑自己的天真，他这么长时间都以为是自己改变了历史，他是历史的罪人。实际上他在历史的画卷中连一个小墨点都留不下。平凡终究会吞噬所有甘于平凡或不甘平凡的平凡人。他们就想这样待着，待到时空的尽头。物理学家们那些深邃的疑问，关他们什么事呢。
刘值忘了他是怎样走出那个承载他悲惨人生中最悲惨的一段回忆的新疆航天基地，怎样坐上飞机回到那个到来不久的城市，回到自己的小家。林妍梓发现他比以前更开朗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很高兴。
于是，刘值有了他的孩子。
父亲，这个名词再次出现在他的人生中。他不渴望能比刘建言好多少，甚至都不确定能不能比他更好。他尽全力去尽到自己的责任。他好像是变了个人似得，从前的忧伤一扫而空。他的第二次生命几乎全部寄托在孩子身上。他会忘了婴儿时期的战乱时期，忘了自己的父亲从前是什么人，干过什么事。刘值想起来了取名字的事，夯林，林妍梓起初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草率，但是在数日的思考以后，她发现这个名字朴实中带着造福后世，继往开来的意思，也就接受了这个名字。他们不像其他的父母一样反复念叨孩子的名字，他们不希望刘夯林被自己的出身束缚，他们仍然希望他成为那群不甘平凡的平凡人。
气候的巨变使他们不得不回到冰冷的现实当中，人们纷纷向温和的南方搬家。辉煌的松嫩平原和三江平原再次变成荒漠和冻土，一代代农家的努力化作悲歌，固执地在故乡中鸣奏，像每个夜晚不时的狗吠，像河流解冻时悦耳的冰裂声，像每个夏夜呢喃般的蝉鸣、每个秋日悠扬的风声、每个冬夜吱吱的脚步声、每个春晓清脆的鸟叫声。回荡在人们心中的回忆已经冻结成为岁月的消耗品，茫茫人海中，所有人都忘了，那个美妙的时代。
刘值终将随波逐流，在茫茫无尽且炎热的汪洋中寻找宝贝。像他父亲最后告诉他的道理一样，这就是生活。
刘值回望着自己的背后，那是他度过半生的地方。不断的离去，不断地改变也许才是永恒不变的。无论如何，继续走，总是对的。
本章完
肆——最后一次失去
他最后一次拥抱自己最亲爱的人，三分钟后，他们失去了彼此。
他最后一次看见自己最要好的兄弟，两秒后，他们分别死在阵地的三米前和五十米前。
她最后一次向她一生的目标发起冲击，三个小时后，她的尸体仍然紧握着铅笔。
她最后一次享受自己最爱的食物，三分钟后，他怀着幸福失去了未来。
他们最后一次履行自己的职责，铸成一道道人墙保卫自己的挚爱。
人类文明，结束了。
尾声——棺
刘值来参加他妻儿的葬礼，这是他最后一次失去。人们妄图效仿祖先的活命技巧，躲到地下勉强生活，人类文明真正意义上已经不复存在。等到人们都出来的时候，他们是否会记得这一切发生之前的事。这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继承先贤们的遗愿，在一片废土之中重建人类文明的辉煌。这更像是一场古老的梦，整个世界只是短暂的睡去了。当那个博大浩瀚的美人醒来时，一切也将重新来过。忘记那先前的罪恶吧，忘记那悲惨的历史吧，忘记那黑暗的秘密吧，忘记那些平凡人吧。
人们还记得，平凡的宇宙中，平凡的一个角落，平凡的一个星系，平凡的一个恒星，平凡的一个行星，平凡的一块大陆，平凡的一座城市，平凡的角落，静静地坐着一个平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