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似鸟鸡《叙述性诡计短篇集》——背靠背的恋人(上)

背靠背的恋人


堀木辉 Ⅰ

一切都开始于手机那阵微弱的振动提醒。

大学二年级的六月初。尽管毕业求职的朦胧阴云已经隐约可见,但我依然没有把精力都放在学业上,隔三岔五还打打零工。脑子里净是些诸如怎样拿到好拿的学分啊,如何既安全又尽可能多地翘课啊之类的歪主意。那天,一门我为了拿到最低要求学分而只出席最低要求次数的课程突然休讲了一次,这样一来,哪怕我翘掉下次课或者下下次课也不会出问题。再加上还能找朋友借到这门课的笔记看,于是我决定不去学校,在公寓自己的房间里悠闲地混过一天。对于六月而言,今天颇有些寒意。淅沥淅沥、既不特别激烈也并非悄无声息的普普通通的雨滴,正以普普通通的速度从窗外令人心生闷倦的灰暗天空向地面落去。一场毫无优点的雨,哪怕撑伞出去也不会碰到什么好事,只会把衣服弄湿。和我同住的正上大一的妹妹好像第一节有课,两小时前出去了,走时还狠狠地关上了门。而我呢,在待到腻之前可完全没打算出门一步,反正是平白无故赚到的两节课的时间,就在家宅着好了。咽下由剩菜和冷饭组成的早午餐,开动洗衣机,心不在焉地翻着书架里不知道读过多少次的漫画,我这简直就像一到下雨天就休息的哈梅哈梅哈大王【从《南岛的哈梅哈梅哈大王》(作词:伊藤皓)来看,刮风就迟到,下雨就休息的其实不是大王,而是他的孩子(第三段歌词)。顺便一提,被视为大王的原型的卡美哈梅哈一世(1758-1819)其实是史上第一个统一夏威夷王国,继而迅速掌握英语,引进欧洲技术,抵抗列强,维护夏威夷王国独立的名君。长于军略又善于外交,是个了不起的伟人,不管下多大的雨也不会休息的】嘛。想归想,可身体就是懒得动。我躺在床上,拿起了开始振动的手机。明明知道既不是紧急电话也不是家里发来的重要邮件,还是立刻把手机拿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实在无事可干了吧。

是SNS的消息提醒。用手机获取信息,必然会有相关的无用信息蜂拥而至。打开浏览器时,上下左右都散布着各种广告。刚登入某个网站,画面突然一变,推荐起某个正在宣传中的APP。就连通信公司和SNS的运营公司都会不由分说地发来各种邮件和消息。虽然觉得这种行为有点厚颜无耻,但毕竟我们享受的免费网络服务其实是广告换来的,运营公司得到了广告费,才能利用这笔钱提供服务。一边享用着免费的网络服务,一边又要求取消广告,无异于在饭店里吃霸王餐。所以没必要因为广告而烦躁,顺其自然,不用劳心劳神,将它们当作过眼云烟般无视掉才是最为效率的做法。平常我也是这么做的。SNS发来的是“有一名用户想加您为好友”的通知,在我看来,这种通知是所有SNS的通病,最多此一举的功能,我向来理都不理。真正的朋友,要么在现实中认识,要么通过其他途径互相了解后才加为好友。而在SNS上这么说的,基本上要么是发骚扰信息的,要么是运营公司的广告账号,要么就是在寻找猎物的犯罪者。我看了眼屏幕。想加我好友的是个ID为drizzle的陌生账号,头像是卷云在蓝天中排列成行的画面。虽说现在用不正当手段获取个人信息,随机大规模发送交友申请,然后向那些糊里糊涂加以回应的人发送病毒或是进行诈骗的犯罪四处横行,但干这一行的用户名一般一看就是年轻女性,头像也大多是看上去很轻浮的年轻女性的面庞,露骨点的甚至直接就用胸部或者大腿的照片。而这个ID乍一看连使用者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恐怕的确不是上述犯罪的从业者,而只是个把好友申请误发给我的私人账号而已。无所事事的我如此判断之后,竟然鬼使神差地点开drizzle的个人简介看了看。里面没有年龄,没有性别,没有地区,什么信息都没有。仔细找找才发现,在一张相当壮阔、引人注目的云的照片下方写着“一个喜爱摄影的学生”,并在这行简洁的文字后面附了一个微博链接。没有什么比点击一个陌生人单方面给出的链接更危险的事了。但我还是点进了drizzle的微博。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那张照片里天空的色调以及卷云尾端受夕阳照耀而产生的色彩渐变令我眼前一亮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看看这个发错了信息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有趣的是,哪怕进了drizzle的微博,也依旧搞不清他究竟是何许人也。不对,微博的个人资料里,在drizzle这个ID下面还有“平松诗织”这个用户名,按微博的一般玩法来看,这应该是本名吧。也就是说,不是“他”,而应该是“她”。不过除此之外的情报就是一片空白了。她不对自己上传的照片做任何说明,也没有其他读者给照片留言,所以和照片一起显示的文字信息就只有一个日期。很多或专业或业余的摄影师会为了自我推广而将自己的微博地址广为散播,但drizzle——平松诗织桑的微博里没有个人信息,不诱导来者访问其他站点,也没有什么个展或是出版物的宣传。这种淡漠或许说明她真的只是“一个喜爱摄影的学生”,本着想要记录一下自己日常生活的心态,才随性地拍摄一些照片并上传的吧。

不过,她上传的每一张照片都很美。照片是从将近两个月前开始以每天一张的频率定期更新的,总量并不算多,但每三、四张里,就有一张会让我赞叹出声。而五张会让我赞叹出声的照片中,又会有一张因其纯粹的美、或精妙的构思、或诙谐的意蕴使我想保存下来以便随时欣赏的佳作。拍的大多是天空,不过截取了排水沟的盖子、野猫的背影之类日常街景的照片也不在少数。面对面地伸出两条长臂,宛如两头正在打招呼的长颈龙般的起重机。铺了一长溜的同样花纹的地砖上,一片白杨落叶和它的影子。被逆光之下建筑物的剪影形成的黑色锐角所切分的蓝色天空。虽然都是平常随处可见的风景,但drizzle——平松诗织桑却用独到的取景和展现手法将它们提纯,成了一幅幅抽象画。住宅区参差不齐的屋檐形成了一把巨大的锯子,切割着天空。行道树逆光下的剪影散发出曼荼罗般的神秘感。刻在窨井盖上的“危险”字样仿佛冷面笑匠的台词。灰色积雨云形成的不规则的凹凸酝酿着不安,宛如身处某种庞然巨物内部。这些画面让我乐在其中。快让我看看下一张,下一张会是怎样的创意呢,我就像翻阅喜欢的漫画一样一张张地翻着。不知不觉中就划到了最早的一张,这就没了吗,还有别的照片能看吗,思来想去,好像也只能等待下次更新了,我把微博地址放进了收藏夹。

与此同时我在想,像飞机云、路标、让人只能抱怨天气糟糕的阴郁天空这些我们习以为常的景象,居然真有人能发现它们如此有趣美好的一面。这样的人,一定拥有不同于常人的知性和幽默感。而平松诗织桑既不自满,也不夸耀,只是淡然地把照片展示出来,都不求有人留言。也多亏了文字的缺席,让这些照片产生了静谧之感。她的审美品味就像只有一个简单logo的欧美名牌,那种洁净,是包括我在内的“这一片的学生”所不具备的。平松诗织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说是学生。很多照片是在工作日的白天拍的,那应该不会是高中生,也不大可能是医学生之类课业繁忙的大学生。她给人一种成熟之感,所以我也想过她可能是“想重新学习于是考进大学的年长主妇”,但从时不时会出现的搞怪作品来看,应该还是我的同龄人吧。同龄人中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啊。她会是哪里人呢,读哪个专业?

我再次逐一翻看照片,这回是为了搜集情报。于是我注意到了。那个写着“危险”的窨井盖的设计,我见到过。地区不同,窨井盖的设计也会有区别,所以出人意料地,拍摄地点没准就在附近。

接着,另一张照片让我发掘出了更多信息。照片里公寓的外墙平平无奇,但我有印象。虽然搞不清那公寓叫什么,但应该就在我们大学旁边。

也就是说。

“……难不成是我们大学的?”

我从床上坐起身,仔细盯着照片。没跑了,就是我们大学,百分百是北门外那所公寓的外墙。那是一所面向学生的公寓,住客好像全是我校学生。每次从北门出去时都能看到,是幢旧旧的二层建筑。生协【译注:全国大学生活协同联合会的简称,为学生的生活提供便利的组织】前的公告栏上经常张贴着那里的招租信息。

发现她是我校学生之后,我突然莫名地紧张了起来。学校里的熟人没提过“平松同学”这个名字,但我有可能在校园里与她擦肩而过过,只是我自己没意识到。如果真要去找的话,应该能找得到。

当然,我立刻自问了:“找到了又如何?”确实也不如何,可我还是想见见她本人。我想知道拥有这等审美品味、幽默感和一双慧眼的人长什么样。想知道她读哪个专业,以什么为目标。我眼中百无聊赖的日常景象在她看来却是那样精彩纷呈,与她对话,会是种什么感觉呢?

我的内心充满了觅得“珍宝”的喜悦,对仍然陌生的平松诗织同学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进行了种种想象,光是她确实存在的这一事实就已经令我慌慌张张,难以平静了。总而言之——

朋友们大概会嘲笑我,妹妹也会大吃一惊吧。很显然,这已经是“恋爱”了。


平松诗织 Ⅰ

很显然,这已经是“恋爱”了。可问题在于,它真的太像是一见钟情了。

在现代日本,“一见钟情”基本上被视为一种轻薄且幼稚的冲动。不过据说在古希腊,一见钟情才是最为纯粹的恋爱。我得感谢古希腊人。Επαινώ!Σε φιλώ!【译注:希腊语“赞美!吻您!”】一见钟情既不轻薄,也不幼稚。而且准确地说,那并不是“一见”钟情。“是新生吗?”“在找教科书售卖处吧?在这边哦。”我是在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话后才喜欢上他的,所以应该说是“一听钟情”吧。

我本来就不擅长和别人说话,其中最不擅长的,就是很多初次见面的人聚在一处,互相问候并进行自我介绍这种团队活动式的会话了。开学典礼前,学院楼的阶梯教室有一场新生见面会,活动最后,教官留下一句“散会后请各位向身边的同学介绍一下自己哦~”便离开了教室。周围一下热闹了起来,自我介绍的波澜由能说会道的人们发起,一圈圈地扩散到整个教室,大家都像在参加借物赛跑似的,留意着礼仪的同时争相介绍自己。身边的人们不断建立起联系,在这喧嚣中,没有人和我搭话,我保持着沉默,视线不断游移。为什么别人就能如此轻松地跟初次见面的人搭话呢,真不可思议。带着若有所图的神情突然和别人说“交个朋友吧”,如果被对方讨厌了该如何是好?退一步说,我甚至不知道这种场合该以怎样的人为目标,用多大的声音说话,第一句应该说什么。如果有固定句式就方便了,可是在哪都查不到。声音小了,没被注意到的时候又该怎么办,该用大点的声音再说一次吗?对方不会觉得“都没回话了这人还不明白什么意思,真ky啊,噗(笑)”吗?这种情况和真的只是没听见的情况又该怎么区分呢?大人们没教过这些。明明直到高中都还在做着各种琐碎的指示——几点要到这里来,记得穿校服,这个要这么做,那个要那么做——为什么一上大学就日程也不限定了,服装也不要求了,完全放养了呢?这算什么事啊。无论我怎么东张西望,还是没人和我说话。是我穿得太土了吗。不过在我看来,除了少数几个一看就特别时尚靓丽的人以外,其他人的水平基本都差不多。但这也可能是因为我对时尚太迟钝了,而其他人都像品尝着今年刚上市的博若莱新酒的品酒师一样,判断时尚与否,一眼分明,所以还是觉得我很土吧。像我这样会为这些事情烦恼的人,如今被叫做“社恐【指社交能力的形成过程不太顺利,导致该能力的发育存在显著问题,在构筑人际关系时比一般人更为困难并对此抱有自觉的人】”。普通人会不会认为社恐其实是一种传染病,能通过交谈和握手传播呢?和社恐的人交谈,会不会真被唾液、呼气中的社恐病毒或者社恐细菌感染呢?我总是这样,把没人和我说话的责任都推给他人,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一直在东张西望,一和别人对上视线就赶紧低下头去,像壁虎一样逃开才对吧。在我反省的时候,畅谈时间不知不觉已经结束。交流能力健全的人们迅速地形成了小团体,成群结队地离开教室。我一个朋友都没交到,可如果就这么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到最后也太凄惨了,于是我找准时机,混在那些集体中间溜出了教室。我早就练就了一招孤单状态隐藏术,为了把这门技术磨练得更加炉火纯青,我一个人去领教学大纲,一个人制定了课程表,就连对照着课程表去买教科书,也是独自一人。

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本来就没打算在专业里交到朋友。我原以为只要能进摄影同好会,应该就能大方不怯场地和志趣相投的、温柔的同级生与前辈们聊些专业而精深的话题,愉快地度过大学生活。谁知在独自制定课程表的时候就犯了难。“这样的话学分能够吗?”“其他人都报了什么课呢?”诸如此类的困惑与不安接踵而至。更麻烦的是第一次上课前必须买齐的教科书我都不知道上哪去买。生协的书店里没有像是在卖教科书的地方,也没看到哪里有新生聚集。难道说存在一个只有交到朋友的人才能进的暗网,那里告知了教科书售卖处的位置?而只有我一个人以“不会吧,不会还有人没交到朋友吧”为由被学校遗忘,丢在一旁?心里很不安,可就是没勇气开口向柜台里的店员询问教科书在哪卖。我在生协书店里转了四五圈。这样下去,会不会被店员当成小偷啊?疑念涌上心头,便决定还是赶紧抱着包逃离这里吧(这倒真是小偷会做的事),就在那一瞬间,我被一个男生搭话了。

我是这么以为的,但其实他搭话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柜台旁的另一个男生。对了,那个男生也和我一样,幽灵般地在店里飘了好几圈。搭话的人像是本校的学长,他问道:“是新生吗?”“是的。”“在找教科书售卖处吧?在这边哦。”“谢,谢谢。”接着就领着那个和我一样不擅长对话的男生走出了生协书店。看起来,学长范的男生应该是打算带着不知所措的男生去教科书售卖处。太好了,我保持着尾行的必要距离,跟在了两人身后。跟着他们,就能到达“社恐禁入·秘密教科书售卖处”了。

离开生协书店前往教科书售卖处的途中,学长范的男生大概是想纾解新生的紧张吧,一直沉稳地说着话。真是的,教科书售卖处居然不在生协书店里,而是设在了完全无关的地方,每年好像都这样,去年我也晕头转向了。虽然找朋友问了地点,但学校这么大,我还是像只海月水母【旗口水母目海月水母科。日本近海最为常见的水母,身体白色透明呈碗状,形似四叶三叶草。有一定毒性但并不强,被蛰了可能也没什么痛感】似的,彷徨了好久(大意)。所以今年看到像夜光游水母【旗口水母目游水母科。夏天活动的“带刺水母”。毒性强,肉食性强。外形有个体差别,但基本是茶色或粉色,并摇晃着长长的触手,这些是它和海月水母的不同点。不过实际游泳过程中看到水母可没那么容易区分,还是别冒冒失失地去触碰海洋生物比较稳妥】一样彷徨的你就知道找到了同类,便来搭话了(大意)——说的大概是这些。

深感佩服之余,我向学长的背影投去了羡慕的目光。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能够如此爽快地对身处困境的陌生人伸出援手的人啊。这位学长一定也会在电车里让座,在车站的楼梯上帮女士提行李箱,哄摔倒的孩子破涕为笑吧。

我也曾被这样宛如天使的人搭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在大商场的玩具卖场和家人走散了。很不安,很害怕,但太难为情了,没法哭出声。这时,一个大哥哥对我说:“找不到妈妈了吗?”我至今难忘。大哥哥把我带到了商场服务台,用寻人广播叫了我的家人,还在等候室里陪我聊天玩耍,直到我家人赶到为止。一开始,我很不安,一句话都不说,不过大哥哥帅气又开朗,我也渐渐开心了起来,家人来的时候,我还有点舍不得和大哥哥告别。之后再和家人来商场的时候,我还想着也许能再见到大哥哥而故意和家人走散过。现在想想,那大概算是我的初恋了吧。不过再仔细回忆一下,大哥哥身边还有一个大姐姐,她也陪我说了很多话。说不定是大哥哥的妻子或女友。

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跟在两人身后,不知不觉回忆起了小时候的事。学长和那时的大哥哥有些相似,我很想看仔细点,无奈交流能力强大的人是会发光的,直直地盯着会有危险。社恐患者生活在人际关系的地下,感光器官已经退化,一旦沐浴在强光之中,视锥细胞恐怕会全军覆没。那位男新生的视锥细胞似乎也和我差不多脆弱,一直埋着头,学长则一直低头跟他说话(身高差很棒),就像个温柔的哥哥。啊啊,兄弟情可真好啊【这是妄想。一般没那么好】。我泰然自若地跟着两人到达了新生云集的教科书售卖处,在那男生低头向学长道谢的同时,我也悄悄地鞠了鞠躬。学长沉稳地说了句“那我走了”便离开了。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世间真有这种不怕被人讨厌,也不担心主动出击,能够跟不认识的人搭话的人种。那个男生并未声称自己有麻烦,很迷茫,也没举个牌子或者在自己的脸上手上写着“我有困难”。尽管如此,学长还是一眼看出了他是“不知该上哪找教科书售卖处的新生”并上前搭了话。好厉害。而且啊,虽然我害怕视锥细胞受损没敢一直盯着看,但他的长相十分端正,是那种让我不由自主地想用关西腔高喊“这哪成啊,太是我的菜了吧”的类型。社交能力很强,但并不油腻,非常成熟认真。我暗叹可惜。被搭话的男生站在柜台旁显眼的位置,而我站在深处的书架之间。如果当时我们的位置调转一下,那被搭话的应该就是我了。当然,如果真是那样,视锥细胞可要遭受灭顶之灾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就是这么一件小事,把堀木同学的存在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大脑新皮质上。当然啦,当时他在我眼中还是“那个带路的学长”,堀木辉这个名字是后来才知道的。几天后,我在生协书店又遇见了“那个人”。距离原因,没能看清他买了什么书,但能看出他好像是书店常客,和柜台里的阿姨笑着寒暄了几句后便离开了。我再次确认了他的确是个社交型的人,容貌算不算帅气我不敢说,但也的确很惹人喜爱。突然,我的脑海中浮现了要把他的背影拍下来的念头。这行为太出格了,我只好佯装拍摄通识教学楼顶的边缘与天上的积云间有趣的位置关系,在逆光下,将他的背影留在了取景框里。回家后在电脑上一看才发现,构图和我设想的并不一致。我开始后悔,如果待在那里多拍五六张就好了,这样的话,其中一张恰巧拍到了人影也没什么不自然的。边这么想着,边把照片传上了微博,然后莫名地叹了口气。短短几天里居然碰见两次,拜这偶然所赐,“那个人”真的已经深深刻在了我的大脑新皮质上。

世上的人,大部分都是“社交型”,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路正中。这样的人大体都很强势,站在他们面前,我会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自处。可是“那个人”似乎有些不同。虽然也是社交型的人,但他十分稳重,没有狂风暴雨般的压迫感,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果是那个人,应该也能沉稳而温柔地对待我这样的“阴性人类”吧。那样一来,我或许也能稍稍抬起头来说话了。会说些什么呢。

越想越觉得,“那个人”是特别贵重的存在。单说外表喜欢的人,以前也见过,但我从未遇到过让我觉得自己可以心无窒碍地和他交谈的人。如此濒危物种,居然和我存在于同一年代、甚至同一所大学,太惊人了。每每想到他是这么一个“人间难得几回闻”的奇迹,心中的某处便激动难平。但当然,我也知道,这样的人肯定早就有了女友。已经是别人的囊中之物。想到这里,心又坠了下去。

客观来看,从那一刻开始,我已经成了一个百分之八十的古希腊人。从那一刻开始,我这个古希腊人便在校园内四处搜寻着“那个人”的身影。


堀木辉 Ⅱ

从发现平松诗织同学是本校学生的那一刻开始,我便不由自主地在校园内四处搜寻着她的身影。可我根本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想凭空找出她来,近乎痴人说梦。

兜兜转转,也有不少新发现。今天放学后,我在通识教学楼A馆前仰望天空,突然意识到,啊,这不是平松同学以前拍摄过的角度吗。这可不是刻意寻觅来的,纯粹是偶然,所以我才惊讶地“啊”了一声。今天蓝天和薄云各占一半,和她那张乌云密布的照片迥然不同,不过总算是有所发现,已经很幸运了。

追更平松诗织同学的微博俨然已经成了我的一大爱好。她的微博还是一如既往地以每天一张照片的频率更新着。她好像对天空情有独钟,而且不仅是蓝天啊夕阳啊这些简明易懂的景象,对阴霾和雨空也有着平等的爱。她的活动范围不大,所有照片都是在附近拍摄的。她似乎还很喜欢鸟,把乌鸦、灰椋鸟之类随处可见的都市鸟拍得既可爱又有野性色彩。无论是平平无奇的自动售货机、排水沟的盖子,还是令人心生抑郁的阴霾天空,平松诗织同学都能用别出心裁的取景方式展现出它们的美,镜头中还不时挟带着几分幽默感。而照片的描述依旧简洁得只有寥寥几字。难道所有平平无奇的东西在她眼中都有着独特的美?我越发地想要深入了解她眼中的世界,想和拥有那般幽默感的她对话的渴望也与日俱增。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到了对走在校园里的所有女生都投去“难道是她?”的眼光的地步。这确确实实已经是恋爱了。以前每次朋友问我“你喜欢什么类型”时,我回答的都是“安静的人”,其实真正的答案是知性、文雅、有幽默感的人。之所以笼统地回答“安静的人”,只是因为觉得说得太细了会惹人厌烦罢了。

而且,平松诗织同学并非触不可及的存在。

仔仔细细地检查过她上传的照片后,我发现其中很多都是在非常近的地方拍摄的。因此,在大学内外一边散步一边寻找她拍过的风景成了我近来的一个小小爱好。尽管很难从她的拍摄手法中确定拍摄地点,但实际走到那里时就会反应过来:是在这里拍的啊。这样的地点我已经找到了七处。今天找到的这里还有待回家用电脑确认一下,不过我感觉这毫无疑问就是第八处。不知为何,仅仅是这么一件小事,就让我产生了“今天也有好事一桩啊”的愉快心情。我环顾四周,现在是第五节课的上课时间,所以学生寥寥无几。一对身着西装的男性二人组边摊开手上的文件边说着话,轻车熟路地进了玄关,好像是经常来学校跑业务的人。就是这里,诗织同学也曾站在此处。从她拍摄的照片来看,她拍照的地方应该都是平常会经过的地方,如果扎在这里不动,就有可能等到她路过。想到这里,我跃跃欲试——不过这种行为已经完全进入跟踪狂的范畴了。

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实在可疑,我迈开步伐,来到A馆与C馆之间的广场。确认过昨天的雨已经干了之后,我在长椅上坐下,掏出了买来代替午饭的熟食面包。想着过会去社团露个脸吧,但在那之前,心中还有件事让我很是纠结。

平松诗织同学是本校的学生。也就是说,并非触不可及的存在——假如拉下脸拜托我妹妹的话。

今年春天,妹妹空那考进了我的大学。我是四月四日出生的,妹妹是三月二十八日。听妈说,妹妹比预产期早出生了一周。如果如期出生,我们的生日很可能是同一天,那样一来,每年的生日肯定也就放到一起过了,那该是多么难以释怀的阴影啊。实际上,我比妹妹大了将近两岁,但由于我晚了一年上学,所以我俩还是被当成只差一岁的兄妹。妹妹是个很容易随波逐流的人,而她之所以考入我的大学读大一,也是因为爸妈对于放任她一人在大城市生活深感不安,开出了“你能考上辉的大学并且和他住一起的话就让你一个人生活”的条件。当然,她也进行了“那还叫什么一个人生活嘛”之类的反抗,但最终还是拗不过爸妈,只好为了早日离家而发奋图强,这才考进了我的学校。妹妹的生活费也一并打给了我,和我的加在一起,数目还是比较可观的。我俩用这笔钱住进了一间二居室的屋子,从而保证了彼此的私人空间。意外的是,我俩虽然在同一所大学读书,但生活时间表却很不一致,有时候甚至一天都见不到一面。

通往平松诗织同学之门的钥匙,就掌握在我这个妹妹手上。四月中旬,我在校园里见到了妹妹,这还是开学时我带她熟悉了一圈学校之后第一次在校园里见到她。当时,她正从一个朋友那里借了相机摆弄着。由于妹妹连早上和我一起去上学都很排斥,所以我也拿不准该不该上去打招呼,只好远远地看着她们俩说话的样子。妹妹的朋友挥手作别后便离开了,看起来她不仅对相机很内行,和妹妹的关系也很不错。

“呜哇,老哥。”我打了招呼后,妹妹一副很在意周围的样子,明明自己还在用家里的叫法叫我。“你怎么在这啊。”

“说啥呢,这也是我的学校啊。”

我望着刚刚离开的女生的背影:“你朋友?我是不是该去问候一下。”

“别。讲真。”

倒不是我有多宠她,只是我这妹妹吧,明明很讨厌寂寞,却又是个内向的闷葫芦。看到她在大学里找到了聊得来的朋友,我真的松了口气。不过仔细一回想,妹妹高中时有个非常喜欢的好朋友,两个人整天黏在一起。没记错的话,那个女生好像也考进了我们学校。

“……等下,那个人,就是你总挂在嘴边的闺蜜吧?整天在一起的那个。”想起来了,好像是叫松本同学来着。读高中的时候,但凡妹妹谈起自己的学校生活,松本同学必定是话题之一,绝对会提到她一两次。我猜妹妹报考我们学校的另一个动机,就是松本同学也报了这里。

“什么‘总挂在嘴边’啊,我有那么经常提起她吗。而且也不是整天在一起好吧。”

“也是,毕竟你们都不在同一个系嘛。交到别的朋友了吗?在本专业内能交到朋友的会方便很多哟。”

“知道啦知道啦。你就别操心了。我都已经加入社团了哦,还是被邀请的呢,摄影同好会。”

“摄影……”

这家伙还是那么随大流啊,一点没变。长久以来,她可从来没有对摄影表现出一丁点的兴趣,一次都没有。我俩之中,反倒是我对摄影更加喜爱。

“要买相机吗?有点贵哦。”

“说是一开始用这个数码相机就行。”

行吧行吧。她这也算是为了追随朋友的脚步,一头扎进了自己并不感兴趣的社团,比起加入了“悠闲穷游社团”成天慵懒度日的我还是要潇洒几分的。不过松本同学可就受罪了。高中就一直黏着自己的人一路跟到了大学,还跟进了社团。唉,还是应该郑重地问候一下她啊。我赶忙朝她离开的方向望去,但已经找不到她的身影了。

这些是两个月前发生的事。我坐在当时妹妹坐着的长椅上,舌头被金枪鱼玉米面包的浓厚口感麻痹,不住思考着。虽然没有证据表明平松诗织同学加入了摄影同好会,但这个可能性是完全值得期待的。然后呢,我妹姑且也算是摄影同好会的会员,也就是说,我和平松同学并非毫无交集。

不过,我妹直到现在都没买部正儿八经的相机,在家里也从不提起摄影的话题。从她时不时还会去摄影同好会的活动室一两趟这点来看,应该不是和松本同学吵架啊闹别扭啊什么的,单纯只是三分钟热度消退了而已。果真如此的话,她会不会好好地保存了每个同好会成员的联络方式就得打个问号了。另一方面,我也没法喊着“妹妹给你们添麻烦啦—”孤身闯入摄影同好会,那既不自然,又可疑,还会惹妹妹发火。综上所述,就只剩下一条路了——松本同学比妹妹更热衷于摄影,也会更详细地掌握摄影同好会成员的个人信息,必须得从她下手。可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真是的,高中时期就不提了,至少两个月前偶遇的时候真该去好好打个招呼的啊。当然了,我可以让妹妹搭桥从而接触松本同学,问问她认不认识平松同学,但是单纯为了寻找平松同学而麻烦一向对妹妹关照有加的友人,未免有点太厚脸皮了。妹妹→松本同学→平松诗织同学。通往她的路径虽已明确,但这第一关就很难过。如果对妹妹实话实说,一定会被她百般嘲弄;可瞒着不说吧,让她误以为我对松本同学动了心思也很麻烦。说句实话,尽管我只瞥见了松本同学一眼,但她确实有种落落大方、沉着静美的气质,与那身稳重的穿着交相辉映,完完全全是我喜欢的类型,光凭这点,要是妹妹误解起来,我怎么解释她都不会信的。考虑到误解了的妹妹传出错误的情报,又误打误撞流入平松诗织同学耳朵里的可能性,还是绕开她这一关为妙。可是,真能绕得开吗?在必须从松本同学下手这个大前提下,我妹俨然成了一道跨不过去的坎。

四只麻雀从周围靠拢过来,吱吱地叫着,不知道是不是盯上了我拿着的面包。非常惹人怜爱,但它们也算是野生动物,随意投食是不对的。我把剩下的面包塞进嘴里,就在那时,视野的边缘好像捕捉到了什么。

刚刚感觉到的应该是某人的视线,我伸长脖子朝视线投来的方向望去,寻找它的主人。一对男子二人组背着款式相似的登山包聊着天走过,但他们都没有朝这边看。一位女性骑自行车经过,我不认识她,她也没有看我。难道是错觉吗。我在脑内把学校里的朋友、熟人、前辈、后辈都过了一遍,也没有谁以尾行观察我为乐啊。

微风在广场正中回旋,将尘埃和枯叶卷成了小小的漩涡。长椅在树荫之下,太阳落山后比想象中要冷。我摩挲着胳膊站起身来,边向社团活动楼走去,边思索着既能不让妹妹取笑,又能接触到松本同学的方法。至于接触到了以后又如何——现在还是别去考虑这些吧。以我的经验,像平松诗织同学这样品味很好的女生,往往会有一个“很久以前就开始交往”的男友,而且关系稳固,旁人难以接近。但如果连这个都要担心的话,那就什么都没法开始了。就算最终败下阵来,于我也没有什么损失,实在破罐破摔了,我甚至还会尝试人生中的首次横刀夺爱。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有没有什么能绕开妹妹了解到平松同学禀性的办法呢?

我握紧面包袋子挺了挺身,为第二次错失和松本同学打招呼的机会而后悔不已。大概一个月前,我在学校里看见她正在拍照。去年校园艺术节的时候我看过摄影同好会的展板,没想到上面有很多附近的照片,看来在校园周边拍摄对同好会来说可谓家常便饭。她在正门旁的树丛里,不知道在拍什么。看着一脸认真地调整着拍摄角度的松本同学,我打心里感到“会拍照的女性可真好啊”——这可能也是平松诗织同学给我加上的滤镜吧。我不忍打扰她,于是就没有打招呼,悄悄地路过了。

现在想想,真是肠子都悔青了。谁叫我当时没想到绕过妹妹直接向松本同学打听平松同学的信息这一招呢。我们学校有几千名学生,占地面积三十五万平米。再偶遇一次松本同学的概率有多低可想而知。因为这次错失良机,我陷入了不得不想出个既不被妹妹嘲笑又能得到松本同学帮助的借口的窘境,然而我什么都没想出来。如果坦白告诉妹妹我只是在微博上看了平松同学拍的照片,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话,她要么会对我大肆嘲弄,要么会嫌我恶心吧。怎么都鼓不起这个勇气。

啧。喜欢上一个不知道长相的人,真有那么可笑吗?


平松诗织 Ⅱ

喜欢上一个只知道长相的人,真有那么可笑吗?我倒觉得这种状况在现实中其实随处可见。

就比如说,经常会听到“喜欢上了常去的咖啡厅的店员”之类的事吧。店员只是在正常地待客,你却沦陷了,这不就是喜欢上了只知道长相的人吗?正在待客的店员只是为了营利按照员工手册行动,私底下可能完全是另一副样子。初中高中的时候也总有人苦恼要不要向喜欢的对象表白,一群人聊这个话题聊得热火朝天。而那“喜欢的对象”往往不是身边的友人,而是“〇〇部的××君”,多数情况下甚至都没有直接交谈过,这不也是除了外貌就再没有其他信息了吗。简而言之,只要不是喜欢上朋友熟人,大家其实都差不多是这种状况。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给自己找借口。我没有能够商谈恋爱关系的朋友。哪怕是在交友关系的昏暗夜空中唯一闪烁着稀薄光芒的星——摄影同好会里,我也已经确立了熟悉的“不爱说话”的人设……不仅不说话,想说话的时候也得强忍着不说,我逼迫自己过着这种不自由的生活。原因在于,一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人在听到感兴趣的话题的瞬间突然两眼放光,探出身子大声说起话来,别人看到这场景该怎么想啊【其实任何人都会有这种时候的,希望大家不要太过惊讶】。至于恋爱相关的心里话,就更不可能说得出口了。真不公平。不爱说话的人又不是没有想一吐为快的事,更不是脑子里什么都没去想。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平时没法通过话语宣泄,脑子里才会时而激烈地自我认同,时而飞快地将自己的经验全盘托出,时而哭时而笑,内心世界早就成了梵高的《丝柏树》、蒙克的《呐喊》和蜷川实花镜头下的花朵。

我默不作声地在心中控诉着,漫步在车站前,突然看到一只虎纹大蜘蛛在树丛中织起了一张巨大的网。我害怕虫子,可蜘蛛网真的很美。蜘蛛那每两条长腿组成一个X型,盘踞在蛛网正中的姿态既恶心又有种独特的美感,两者互相拮抗,令我看出了神。如果把后面牛肉饭的招牌纳入背景,就能形成一个颇有趣味的构图,注意到这点后,我举起了相机,然而蛛网实在太细,不沾点雨露的话很难拍到。我在一个比较偏的角度强忍着恶心试着拍了几张,花了不少工夫。每当不小心撞到身后通过的行人时,都赶忙低头道歉。在公路上拍照很不自由。有时想在路面上拍仰角,拍得过于入神了甚至还会有人报警。

按下快门。

……其实我……

再按一次

……知道路径。

我从蹲姿站起,眼睛离开取景框。没错。有那么一条路径,下定决心突击过去的话,应该就能到达堀木辉同学那里。

我看见那条“路径”此时就在蜘蛛网的后方,正走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她身旁的是摄影同好会的松本同学。

堀木空那同学。她不常在社团活动楼露面,对摄影似乎也不是特别了解,不过我却和她说过话。我之前曾在住宅区的小巷里远远地看见她和堀木辉同学一边聊天一边并肩走着。什么情况?我吓了一跳。于是趁她来活动室的时候,我鼓足勇气上去问了一下,才知道他是她的哥哥,不是男友。兄妹同住一间公寓,只是恰巧在回家路上碰到而已。我打心底里松了口气。也就是那时,我才得知“那个学长”的名字叫堀木辉。

空那同学理所应当地没有发现我,越走越远。如果现在不大声喊她或者挥手示意的话,算不算是我又“被无视了”呢?不,毕竟是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应该不算吧。正在我烦恼这个问题的时候,一辆公交车从面前驶过,遮挡了我的视野。

堀木空那同学。她的哥哥辉同学。虽然没有具体地打听过,但我猜他们应该关系很好。如果能和空那同学更加要好,就能问出辉同学的情况了。我和她交换过SNS的ID,所以实际形势比起现在这种只能站在树荫后面悄悄地望着她的状况应该还是要乐观不少的。

说实话,我从未想到自己会陷入这种古早漫画情节般的处境。自从四月相遇(不,只是我单方面看着他的背影而已)以来到现在已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我目击过堀木辉同学四次。第一次是初遇的时候,第二次也是在生协书店。接着就是在巷子里看到他和空那同学一起回家的那次。最后一次,则是看见他独自一人在广场吃面包。从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麻雀的眼神来看,他可能也喜欢鸟类。连投向动物的目光都那么温柔,和这个人一起的话,也许真的不用担惊受怕了。

这么说来,关键在于空那同学。

其实,当我在活动室质问她辉学长的事情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已经暴露了。不知道是以前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或只是单纯的兄妹关系好,空那同学似乎能敏感地嗅出对她哥哥感兴趣的女性。对松了一口气的我,她笑嘻嘻地问道:“要不要帮你介绍?”自那之后,她动不动就往我身边凑,大有誓要把我和辉同学撮合到一起的势头,直到最近才作罢。

所以说,空那同学就是关键。想要避免直接向辉同学发动突然袭击的莽行,唯一途径就是请空那同学帮我牵线。我也考虑过有没有能够绕开空那同学的办法,诸如向比我更亲近她的松本同学旁敲侧击地打听“空那同学的哥哥”的情报之类,但结论还是不行,难保松本同学不会给空那同学通风报信嘛。

乌鸦“嘎”地叫了一声,从电线上飞起。反方向开来的公交车挡住了对面的人行道。车子开走之后,空那同学和松本同学已经不见了。

可我心中仍有犹豫。诚然,空那同学是问了我“要不要帮你介绍?”(那时我为什么没有猛扑上去啊!)但她是真心想要帮我吗?难不成她的真面目和表现出来的截然相反,是个不得了的兄控,嘴上这么说,实际上是想着“得把接近兄长大人的害虫都赶跑!”打算对我横加阻挠?有那样的哥哥,并非没有可能吧,何况他俩还住在一起,关系肯定特别亲密。空那同学会不会是为了“不让大城市的大学里的害虫靠近兄长大人”才发奋学习,追随兄长大人考进我们学校的呢?应该不至于,考我们学校倒也不需要多发奋图强。

糟糕的想象还在发酵。如果空那同学确实察觉了我的心意,她会不会对兄长大人说些有的没的,比如我是个没法和别人对话的社恐、成天阴阴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危险人物、别国派来的间谍、连续杀人魔?唔,前半部分基本上是事实啦。我心里也清楚,把并没有多熟的空那同学想得这么坏是非常不应该的,无奈社恐就是擅于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


堀木辉 Ⅲ

我一贯擅于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而且一开始想就没完没了。所以至今都没法和妹妹商量平松同学的事,在束手无策中迎来了七月。

这段时间内我苦心孤诣,绞尽脑汁,却依然没想出什么新点子,只不过是把之前一再推迟的计划推进到了最终审查阶段。那就是“摄影同好会活动室突袭计划”。我不知道平松同学长什么样,所以很难开口请其他会员帮忙找她,可能会被当作可疑人物。说是看了她微博上发的照片成了她的粉丝也未必会被相信。而且说到底,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平松同学的确是摄影同好会的会员。不过,如果是松本同学的话,似乎会愿意为我引荐。听我妹话里的意思,摄影同好会应该只有她一个姓松本,这样一来,我可以直接突袭活动室,说是“要找松本同学”,从而直接接触到她。然后就说感谢对家妹一直以来的关照,再说些妹妹高中时期的事情,应该就能取得她的信任。最后再拜托她“实在不愿被妹妹调侃戏弄,请务必对她保密”。只能如此。我反复推敲,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这段时间里,我也不再对能在这广大校园里的无数学生之中发现独自一人的松本同学抱有丝毫期待。

然而,现实并不如我所预料。

那天,良机不期而至。我在学校里看见了松本同学,而且只有她一个人。空中浓云密布,雨将下未下。天气虽差,可我运势绝佳。

第三节课结束后,我在经济学部二号楼旁的吸烟区与抽烟的朋友碰头,边忍耐着二手烟【二手烟指的其实是烟草燃烧端释放出的烟雾,而吸烟者吐出的烟叫一手烟,这点经常被误解】边和他聊着天,打算过会一起去第四节课的教室。就在那时,我发现了正从图书馆正门往外走的松本同学。我不由得“啊”地叫出了声,朋友便问我怎么了,如果老实回答是因为看见了松本同学的话会很麻烦,于是我随口糊弄了他几句,偷偷观察着从把书夹在腋下,极具书生气的松本同学。在确定她是独自一人的瞬间,我实在坐不住了。两个月前,我错过了本以为绝无仅有的机会。第二次机会的存在本身已经是个奇迹。这次再错过的话,必将抱憾终身。

“那什么,不好意思啊,突然想起来有点事,先走一步。”

“哦。”朋友把烟头扔进烟灰缸,看了看手机。“不过第四节课就快开始了。”

“我中途溜进去吧。”

说着,我背起书包,离开了吸烟区。过于露骨地直奔松本同学而去可能会被目送我的朋友误解,姑且先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她身后。在旁人看来,我的样子会不会很像跟踪狂呢?不过无所谓了,反正都是与我无关的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松本同学沿着校园主干道一路南下。她是一年级生,可能第四节在南边的通识教学楼有课吧。我加快了脚步,想缩短与她之间的距离,逐渐小跑起来,差点被身旁经过的自行车撞上。我们学校南北狭长,从北端走到南端,脚程再快也得花个三十分钟。因此主干道上有很多把自行车踩得飞起的学生来来往往,挺危险的。校园里缺乏警惕的低头族可不少见,时不时还能碰见边骑车边玩手机的奇葩。驾校教练经常说的“上了路就要把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当成傻×”在我们学校也完全适用。

她要是能在哪里歇歇脚就好了,不过理所当然地,松本同学一直没有停下脚步。要不要直接追上去叫住她?不大好吧。就算自我介绍后能让她放下戒心,但光是一个男人呼呼喘着粗气从后面跑着追上来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恐怖的了。哪怕是我自己,被初次见面的男性这样搭话也是会害怕的。结果我一直没能和她说上话,就这么生生走到了通识教学楼。

松本同学上了楼梯。第四节课即将开始,我被出入的大群学生拦住,没法靠近,眼睁睁看着她进了教室。

一看手机,已经到上课时间了。她这节课是在大教室上的,我是干脆混进教室呢,还是在门口等到下课呢。思索着的时候,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教室里,那还是等下课再来吧,我走下楼梯。如果下课后能顺利逮住松本同学,说不定她会乐意为我引荐平松同学。那就能见面了,直接见面。下着楼梯,我清楚地感觉到心脏附近猛烈收缩了一下。和她谈得顺利的话,也许今天就能见到平松同学。“有人看了微博饭上自己的话肯定会很开心的,去见见她吧?”松本同学可能会这么劝我。平松同学长什么样呢?会穿什么样的衣服,听什么样的音乐,说话的时候是怎样的表情呢?我看了看自己的服装,有点懊恼自己今天穿着便服就来了。不过好歹头发没睡乱,也没有鼻毛露出来。

我走出通识教学楼,回头往北走。要不要回去上自己的课呢,考虑到得在下课前赶回这里,如果回去的话,最晚最晚也得提前十五分钟出教室。上课的人本来就不多,我还迟到加早退,肯定免不了一顿重罚。而且现在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什么课也听不进去。只好在SNS上给朋友发信息说“抱歉啦,课后让我复制份你的笔记!”然后朝图书馆走去。朋友回信息说OK。平时都是我在扮演他这个角色,也算是善有善报吧,真是出门靠朋友啊。

按眼下的情况来看,到第四节课下课之前都无事可做了。我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为了打发时间,我来到了图书馆,看见正门前有个戴眼镜的女孩正不安地四处张望。

第四节课刚刚开始,附近没什么人,那女孩格外显眼。说她是“女孩”,是因为她给人以一种年幼之感,不像大学生。穿的是常见的衬衫配牛仔裤,和眼镜不太相衬。可能是还没穿惯私服吧,换成一身校服会更搭。她一边通着电话一边东张西望,姿态动作都显出她年纪不大。难道是来参观校园的高中生?这才七月,是不是太早了点。

——那个,别纸桑,是说图书馆门口吧?我已经到了。

——没骗你,真到了。“神殿”……嘛,正门的柱子是有点那个感觉啦。

——好。你从东门……喂喂?那个,别纸桑,信号太差了,你现在在哪?……在社团会馆?社团会馆是什么?

听不见电话那头的声音,不过女孩的声音非常通透,我这里听得清清楚楚。我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别纸”是个人名。女孩不知道“社团会馆”是什么意思,从这点来看,她应该确实是个来参观的高中生,在校园里迷路了吧。社团会馆在最北边,离这里有些距离。那个叫别纸的人也迷路了吗。

女孩挂断电话,看着手机走了过来。然后又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嘴里念叨着“社团会馆……”接着,和我对上了眼。

沉默的一瞬间。我们大概想到一起去了吧。于是我先开口了。“你是校外来的吧。迷路了吗?”

“啊,是的。”女孩两手交握在身前,鞠了一躬。“那个,不好意思。请问社团会馆的摄影同好会活动室该怎么去?”

摄影同好会!她的目的地竟然精准地锁定了这里,我惊讶得差点叫出了声。

“我带你去吧?社团会馆里面还挺绕的。”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有了“给来参观校园却迷路了的孩子带路”这个堂堂正正的名目,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踏进和我无缘无故的摄影同好会了。这样一来甚至都可以不去等松本同学。虽然现在是第四节课的上课时间,但活动室里应该有人。能和某个会员混熟的话,说不定就可以直接绕开妹妹获取平松同学的情报了。太走运了,这是神明在背后推了我一把啊。

我感到通往平松诗织同学的距离正急速缩短。女孩向我低头道谢。我则在心中朝她大喊道:“哪里哪里,我该谢谢你才对!”强忍欢呼雀跃的冲动,我迈开步伐。

此时的我已经飘飘然了,却不知道事件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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