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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滑脱逃》是朱山坡创作的短篇小说,2019年12月13日,该小说入选2019年收获文学排行榜短篇小说榜。2019年12月29日,该小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9年度短篇小说排行榜。
这是一篇刷新认知的小说。荀滑这样奇特的扒手,前所未见。
01一个扒手的荒诞愧疚
生而为贼,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荀滑向人展示他细长而灵巧的双手说,我祖上都靠扒窃养家,我一生下来就是扒手,我干不了别的,只能子承父业,我比你们更讨厌我自己。他说此话的时候像一个谦谦君子,态度很诚恳,很羞愧,甚至痛心疾首,是在憎恨自己,恨不得向所有的人下跪谢罪。他不止一次向受害人说这句话。只是,说完了继续作案,在蛋镇热闹的街头,把手隐蔽而熟练地伸向那些乡下人的裤兜。
荀滑对于自己是扒手这件事,是内心充满愧疚的。“生而为贼,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他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尤其当他偷了别人的钱被抓包时,这是他不经思考就能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解释,也可以认为这是宣言。这完全决定于当时的力量对比,当被胖揍的时候,他就很愧疚地道歉;但是他长相粗鲁,目露凶光,乡里的人都打不过他,因此他道歉的语气经常理直气壮的,好似在宣言。
荀滑对自己灵巧的双手是引以为傲的;他对祖传扒窃技艺也是隐约骄傲的。当他说着道歉的话时,他向人展示他的细长而灵巧的双手。他对人说,我祖上都靠扒窃养家,我一生下来就只能子承父业。“扒窃”竟然也能成为“养家”糊口的技能!相对于其他农民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这难道不是一种隐藏得极深的、极端分裂的优越感?
荀滑内心又是极度矛盾的。他道歉之后,又显摆双手和技能,又苦恼现状又讨厌自己。像一个波澜起伏的正弦曲线,上下沉浮。他说道歉话时就是个谦谦君子,他的每一种情绪成分都万分真挚,他羞愧痛心也不是作假,他憎恨谢罪也特别诚恳,但是,他说完了又继续不劳而获地偷取乡下人的劳动成果。
荀滑认定扒手是自己的宿命。他每每宣称,他是子承父业。他潜意识中对于停止扒窃、改变现状并没有强烈的动力。反而安之如素,寄望于善良的乡下人继续“养”着他。所以他对受害人说完了这句话,又继续作案。
因此,荀滑是荒诞又特殊的扒手。他特殊是因为作为窃贼,似乎一直良心未泯,对这一身份愧疚与不甘。他的荒诞,也体现在他一边口头强调先天的“生而为贼,我很抱歉”,一边在自己的后天实践中拒不悔改继续做贼。他的荒诞还体现在他的道歉和愧疚实在很诚恳真挚,但他损人利己又果断地一如既往。他的荒诞还在于他理性上已经否定了自己错误行为,但感情上还是任由自己在矛盾的两个极端左右摇摆。
02一个扒手的怪诞原则
荀滑从不扒镇上街坊邻居的人的裤兜。他从不希望通过窃取他人财物发家致富,只求一日三餐,节俭到一碗稀饭足矣。只有想看电影时窃取一张电影票钱。他从不在电影院里下手,那是他的“艺术良知”。
他从不把一个人身上的钱扒光。把钱包窃取出来后,他只取一半的钱,把另一半悄悄地归还原主。因为这是“休养生息”。
看吧,荀滑像乞丐一样节俭的扒窃营生,竟然还有这么多约束自己的“行规”。想说荀滑是“盗亦有道”吧,又感觉不能把扒窃的行为规则上升至“道”的范畴,否则岂不是价值观紊乱?但是这种难以界定的盗窃行规又令人啼笑皆非,自律仁慈?休养生息?积累阴德?似乎都很怪诞可笑,因为这一切怪诞原则的基础逻辑,都是建立在荀滑不问自取,侵占他人钱财的不法行为上。
他不允许蛋镇有其他的扒手,因为他说,蛋镇还不富裕,只能养活他一个扒手。他不准许有竞争对手。
那些不幸被盗却发现钱财还剩一半的人,既有无端折财的悲痛,也有劫后余生的惊喜。荀滑既受尽了诅咒,又收获了赞美,一直都是毁誉参半,让人爱恨交加。似这种小恶不断,却一直未受到大惩戒的状态,竟然成为乡人、派出所和荀滑之间的诡异平衡。是他们的纵容,变相地让荀滑的命运钉死在扒窃的耻辱柱上。
03一个扒手的精神圣地
荀滑从不会在电影院行窃。尽管电影院里有行窃的天时地利人和,但他绝不在这里行窃,也坚决禁止他人在电影院里扒窃。他说,
“我看电影的时候,希望坐在电影院里的全是好人。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所有人的心里都歌舞升平。”
他的观点,如果看电影还要防扒窃,就会造成艺术的浪费,最终会导致良知的丧失。艺术的良知要靠像他这样的人来维护。他还公开警告其他人,不要在电影院行窃,谁搞事砸烂谁的头颅。他说,
“电影院就像是外国人的教堂,不是撒野作恶的地方。”
荀滑的内心深处,独独地留出来一块净土,那就是蛋镇电影院。他有一些混沌的期望,或许说不出具体的方向,电影院的荧幕后承载了荀滑神秘的向往。
在蛋镇这样封闭而落后的地方,电影院无疑就是他望向外部世界的一扇宏阔多彩的窗。因此他不允许旁人的破坏。电影里的火车,让他触发了奇妙的逃离想象,告别旧世界,奔向新世界,从此不再只是幻想。
电影院也是他忘掉荒诞不堪现状的精神乐土,是他短暂脱离破碎的现实世界的虚拟空间,电影里有外面繁华都市的花花世界,有脱离贫困的一系列奇思妙想和方法。电影世界又给予他新生的希望,给予他价值的重塑,让他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使他愧疚于继续做贼;但是命运的强大惯性使他不得不继续为贼,这正是荀滑命运的荒诞性和悲剧性的交集所在。
04一个扒手的诡诞脱逃
荀滑的扒窃综合技能,必然包括了他的各种逃生术。他打架时与生俱来的狠,不顾后果的凶恶,还进过少教所。
荀滑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脱逃术,但都是低端的,比如说易容术、乔装术、求饶术、死皮赖脸术、丢盔弃甲术、就地隐身术、绝境求生术……如果无法脱逃,只好抱头扮死猪,任人踹踢,生死由命。荀滑的祖父是逃跑时翻墙摔死的,父亲是慌不择路掉进食品站的粪池沼气中毒死的。荀滑基本上不使用这些脱逃术了,因为在蛋镇,没有人敢揍他,他不需要狼狈逃跑。
乡下人畏惧这个命贱如泥的烂仔,不愿跟他玉石俱焚,只求他的手不要伸进他们的裤兜,相安无事。这也是一种善良。荀滑希望善良的乡下人养他一辈子。
荀滑出入派出所就像回家离家那样平常,甚至跟那里的四个警察有着源远流长的深厚友谊。
正当荀滑作为蛋镇唯一的扒手享受独宠时,镇上来了抢食的神秘同行,不但冷酷无情,而且不择手段,胆敢在电影院作案。荀滑代人受过,成了众矢之的。甚至因为卖蛋老汉之死,将濒临绝境的荀滑逼到了生死关头。
愤怒的乡民围攻电影院,要算总账,要撕碎荀滑!他会受到惩罚吗?他会被打死在当场吗?他将怎样逃出生天?
绝境之下,荀滑居然又发现了诡诞逃亡之路——这一次荀滑没有使用父辈低级逃脱术,而是跳进电影荧屏的火车上,给村民告别:
“亲爱的街坊,朋友们,生而为贼,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但是,我要走了。我要离开蛋镇到世界上去。”
荀滑随着电影中的火车消失了,银幕却安然无恙。电影依旧在继续放映,观众席上鸦雀无声。
05一个扒手的救赎希望
在荀滑心目中,火车来自于电影,电影来自于陌生大世界。他对火车的痴迷的促使他们专程去陆川看火车,在枕木上奔跑,去追逐火车,去靠近世界。
“如果不绊倒,我早应该到了广州。”每当想起当年前看火车的往事,荀滑都兴奋而不无遗憾地说,“那是我离世界最近的一次。而且,还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当扒手是可耻的。”
后来,只要是能看到火车的电影,荀滑都要看。我觉得他进电影院不是为了看电影而是为了看火车,各种各样的火车。这天上映的电影极其无聊,但是能看到火车。这就够了。
火车让荀滑产生一种期盼,借助火车脱离可耻的扒手行当,奔向广州,走向新生。但他没有想到,只有美好的愿景,不付出努力,不积攒实力,即使到了广州,又怎么能够堂堂正正做人呢?难道还是继续扒窃为生?
火车的意象,对于荀滑来说,既是唤醒对远方向往的媒介,也是让他认识到扒窃可耻的课堂;是他理想的集装箱,也是他逃命的彩虹桥。这一荒诞的逃脱方式,充满了诡异和神秘感,却也暗示要抛弃命运的枷锁,任何时候都不嫌迟;要追求新生的时机,任何时候都不能绝望。
荀滑跳上火车冲出了蛋镇,也许会出了广州,也许冲到世界上某个开阔地。他逃脱了受害者的围攻和报复,也改变了“生而为贼”的命运烙印,像追火车一样,不懈追求新希望。
06一个扒手的宿命标签
当荀滑在生死关头离奇地跳入电影院荧屏消失,十年后又匪夷所思地功成名就地归来。他从电影《东方快车谋杀案》中的火车上跳下来,回归蛋镇。荀滑的回归和脱逃一样荒诞离奇。作者在虚实之间,切换自如而又顺理成章。在孕育一切机会和希望的蛋镇,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当荀滑离开时,告别众人说,“……生而为贼,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
当荀滑归来时,挥手致意,“……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我回来了!”
荀滑走之前是扒手;归来时,他扔掉了扒手的自我标签。
后来衣锦还乡的荀滑在蛋镇投资办了一个香蕉食品加工厂,招收了三百名乡下人,第二年初便当了县政协委员。他在北方经营的煤矿能扒出很多煤,很多钱。他想在蛋镇修铁路,让蛋镇人有机会走出去,看看大世界。然而人们仍然怀疑他扒窃了全世界,并且像不屑于讨论的烂电影。
人们的怀疑和不认同,是不相信荀滑能争得过扒手的命运——扒手就必然终身都是扒手。人们不相信荀滑逃出去能活得好,而自己却囿于现实既不能逃又不敢逃。人们不能接受曾经像乞丐一样、靠全蛋镇养着的寄生虫扒手荀滑,某一天归来反转成了蛋镇的企业家和救世主。
在蛋镇封闭狭小的生态圈中,在世世代代都知根知底的人设圈里,荀滑被固化成了一条石刻的标语:“生而为贼,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
可是,荀滑的一生,终究因为有了蛋镇电影院,有了火车,有了不懈的追求,就有了打破新南方小镇,冲向广州,乃至冲向世界的可能。
作者把电影院和火车赋予浪漫主义遐想,与卑贱耻辱的扒手生涯的现实主义交织,使得荀滑荒诞悲剧的命运得以改写,不得不说这就像打碎蛋壳孕育出的充满希望的传奇。于是就让这篇具有地域性的小说,超越了地域的区隔飞向人类共同的、更广大的精神空间。
评论家、学者金理评价认为,小说从一个具体的地理空间出发,对乡间的风土人情进行扎实细腻的现实主义描绘,结尾处又加入富有想象力的荒诞元素,整部作品在写实之余又不乏浪漫的艺术色彩,形成了一种新的审美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