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志适与,不知周也。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庄子·齐物论》
西陵脚夫担酒破瓮,痴想“是梦便好”;寒士乡试中举赴宴,恍问“莫是梦否?”若平生乃大梦一场,必有人惊寤而起,抚膺长叹,大呼一声“幸得是梦”;亦必有人怅然若失,恍然长嗟,轻叹一句“怎生是梦?”
人生忽遇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事,愕然惊也,惑然疑也,惶惶然不敢信以为真。外界悲喜苦乐的浪潮汹涌澎湃难以遏制,以至于我们不得不筑起内心的墙,以梦为丝,将自我裹挟为茧,将凡此种种归结为大梦一场,生出亦真亦幻的虚无飘渺之感。
有时候,梦是一种保护。它将人与外界的苦痛隔离,隔开迅疾而来的刀光剑影,避免内心的支离破碎。它予人以一种幻象,予人以将现实的阴郁改造为璀璨的可能,然后溺与这种幻象,久久不愿醒来。
韩愈忽闻十二郎丧之七日,发出“呜呼!其信然耶?其梦耶?其传之非真耶?”的悲慨之声;陶庵国破家亡,駴駴为野人,忆其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如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李煜亡国飘零异乡,忽大梦一场,不知身是客矣,贪欢一晌,留恋往日“画屏金鹧鸪”的奢靡岁月;梁简文帝贵为帝王实为傀儡,终日如履薄冰,叹一声“司梦并成虚”,望化庄周之蝶聊以消忧。种种梦矣,亦是人生种种悲苦,是另一时空的贪嗔痴求不得,是虚幻了的怨憎会爱别离,是另一种人间冷暖,是真实的世态炎凉。
苏子的大梦则更为深杳。于月白风清的良夜,携酒与鱼游于赤壁,闻断岸江流之声,望高山明月之景,攀巉岩虬龙之危,感山鸣谷应之悲。在寂寥空明的夜晚里,乘舟于江上宴饮谈笑,行歌相答,正仰望明月之时,有孤鹤玄衣缟裳而来,长鸣而横江掠舟,翩然而逝。
这必将是一个适宜做梦的夜晚,与前赤壁赋的深邃开阔的天地不同,这个夜晚仍有清朗澄澈的月,却更加寥落幽峭,更为空灵飘渺,更加出尘绝俗,似乎只消一件羽衣便可冯虚御风而去。这样的夜晚是孤寂的,亦是悲怆的,它承载了苏轼的落寞与失意,并在这落寞与失意中发掘出开阔豁达的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畴昔之夜的孤鹤化身羽衣翩跹的道士,飘然而来,却只笑而不答。恍然惊寤而起,开户环视却不见其影踪,而这个梦,亦遁入更为超然独立于世外的天地,它已不仅仅是内心哀乐喜怒的镜子,而是化为一种内心诉求在广袤天地中的回响,似回溯至空灵澄明的内心,又似反达至深杳开阔的宇宙,这梦醒,是“寤”更是“悟”。
反观庄子的蝶之梦,从“不知周也”至“蘧蘧然周也”,从实中之梦至梦中之实,是两个世界的水乳交融,更是对人存在方式的反思。“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所以何为梦?何又为实?在这栩栩如蝶的梦境里,亦透露出“人生似幻化,终将归虚无”的思索与疑问,感受生命本身的虚幻与真实,表意与内在。梦中的庄子似一瞬间脱离固有的、常态的人生,进入到脱离现有意识的另一时空,并对生存本身这个大命题进行审视与反思,于混沌之中寻求生命的精神家园。
陶庵曾在遥思往事之时叹一句“真所谓痴人前说不得梦矣”,不知这大梦何时源起,何时结束,又将幻化出怎样的人生悲喜,寄予怎样的生命情怀?“大梦谁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