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皇山墓地
每年中秋节前,秋子、小桃、大志、建立都约齐了去给建设上坟。地点有点远,出了城还有20里,建设就埋在其中一个小山岗上,远眺着公路。
已经超过十年了,这无意中成了一个传统。建设真年轻啊,每年,大家都要这么感叹一下。别人都是一年又一年地老去,这很自然。
秋子觉得,建设永远是一束光,照射进她的现世生活里,这束光不曾随着岁月的推移而稍减弱。她记得无数个晴好的日子,或阴霾的日子,去看建设时,走上迫窄幽暗的阁楼,总是因为建设的笑容,让她有一种“照亮”的感觉。
等等,无数个?好像并没有。秋子的娘去世后那个冬天,然后春夏秋,嗖地过去了,又一个冬天……那么,真的看到“照亮”的时刻,竟是那么少吗?是的,就是那么少。人间的“照亮”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还记得秋子发现建设在自学俄语,十分惊讶,“学这玩意有啥用?”
“没有什么用,所以学了再说吧。”
还记得那天他俩谈起了俄罗斯小说,建设借给她一本《罪与罚》,当然是中译本。建设说,我们不能只知道高尔基啊,他前面还有那么些人呢。
秋子虽然喜欢看书,这本《罪与罚》却几乎看不下去。还书的时候,她老老实实说,没看完,“太拧巴了,看得很难受。”
建设笑了,给她换了一本,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这回看得很顺利,还有了一种微妙的快意,回头与建设一说,他又笑了:“你找到自己能喜欢的书,就好啊。”
当然,都是陈年老皇历了,那时候秋子也还未老。后来,建设不在了,秋子仍旧默默地看书,时不时能找到一本自己喜欢的,却没有人可以讨论了。
大志和建立凑一块在抽烟。小桃就挽起秋子的胳膊说:“咱们去散散步。”
小山岗挨着一个犹太公墓,一个东正教墓园,都是六十年代迁移过来的。秋子想,建设的俄语可能就派上用场了,他们平时也有交往的吧,这下倒有了谈话对手了。
午后的风,来到岗上,就变得缓慢起来。一块又一块灰色墓石,像人间的小镇一样拥挤在这片土地上,只是更为干净与安静。地下的私语,人们是听不见的。人间若有这份静美,该多好啊。
小桃一边走,一边絮絮地说起家事。她的孩子今年要小升初,正是让她头疼操心的时候——并不是为功课,而是为了各种莫名其妙的叛逆行为。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回应着,实际心思还在墓石之间游荡。
“秋子姐,我就羡慕你啊,啥都不用操心,不对,自己一个,啥都要自己操心,咳你看,我说话都说不圆了我。”小桃诉说完家事的烦恼,心情明显大好。
忽听一声怪叫,一座高大的墓室后面飞出来一只黑色大鸟,把两人吓了好一跳。小桃捧着心口揉个不停,两人在一棵老榆树边停下来。定下神来,小桃环顾四周,问:“秋子姐,你说,到底有没有天堂呢?”
“你信就会有。”
“那么,他们,这些犹太人,和隔壁那些东正教的人,去的天堂是一样的吗?”
“不知道呢。反正我觉得我娘是去了天堂的,大概和他们不同。”
“哦,就像大志的奶奶。”
“对。”
大志的奶奶和秋子的娘同属于一群姐妹,不过她们没有入葬在教徒墓地的待遇,其实她们生前的信教都是“地下”的,只不过凭着一股信念认定了归依罢了。
秋子却又想起了建设。在建设的遗物中,有一小纸箱的书,他说要留给秋子,秋子就接了。都是俄罗斯旧小说,还有一本厚如砖头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要是以前,秋子是不敢碰这样的小说的,可是建设走了,她觉得应该为了怀念他,读一下。没想到就读进去了。作者对世情人心及知性灵性的探索让她大为叹服,不像第一次读《罪与罚》那么“拧巴”了!
建设显然也是喜欢这本书的。在书的最后几页,秋子翻到了一张字条,看笔迹是建设的,写得工工整整:
真理的路,在远方
在内心最远的远方
给我翅膀吧
让我飞向那无限接近的地方
偶尔,我也会栖息
当我栖息的时候
世界依然醒着
我发觉了:
人间一刻
即是天堂
这不知道是建设自己写的还是抄的,秋子很珍惜地又抄写到自己的工作笔记上。看得熟了,她都能背出来。此刻在墓地,她忍不住想默诵给周围的地下犹太人们听。
小桃缓过来后,赶紧拉着秋子说回去,她忽然有点害怕了。
回到建设墓前,建立说,我和大志商量要合伙做点买卖,你俩有兴趣吗?小桃赶紧说,不搅和,没功夫。秋子也只是笑笑。她没什么想法,就指着从工人岗位退休了,拉倒,根本不去想什么更远的事。她觉得她可能也像阿爷阿娘那样,没几年就过去的,有什么好规划的呢?人生一眼望到头了。
四个伙伴就辞别建设,下山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