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前,我被一名电工带到这家豪华酒楼,我被他安装在二楼一排雅间外的走廊天花板上——我的工作是监控这条走廊。
电工三下五除二把我的前任卸了下来,再将我装在它原来待的位置。
在前任被拆换的当口,我问它因何下岗——我们虽然是电子设备,但我们也有属于我们自己的语言,我们的语言是任何生物(包括制造我们的人类)都无法知晓和捕捉的波频——前任奄奄一息地对我说:“我是被一个酒鬼蓄意破坏的……他指着我骂了许久……然后……他飞起一支酒瓶子……砸向我……”
前任的话断断续续,它还没说完,便被电工带走了,不过我大概听明白了它的遭遇。诚然,作为死物我们摄像头没有生命、没有情感——像我,我只是一个带有录音功能的电子眼睛。
刚走上工作岗位,对我而言一切都是新鲜的,在这短短的一个小时里,我便已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了一桩令我感到新奇的事情。
事情的经过,得从我被安装到天花板后说起:
我在天花板上能清晰看到三个雅间的房门,其中两个较远的雅间的门敞开着,离我最近的这个雅间的门则关着。我隐隐听到房门里的欢声笑语声——像是水底里发出来似的,却没有一句听得清晰。
好一会儿,走廊里出现了一位身穿玫红色旗袍的女服务员,她轻轻敲了敲雅间的门,并推开,走了进去。我说过的,我目力所及的区域只有走廊,雅间里边的情况我是无法得见的。但里边的声音,在她推开门的那一瞬间立马浮出水面,清清楚楚地被我听到。
我听到一个中年男声率先响起:“服务员你来的正好,麻烦再拿一瓶飞天!”
“好的先生,请您稍等!”话音刚落,那穿旗袍的女服务员闪出雅间,踏着欢快的脚步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长廊尽头——进入我目力所不及的空间。
雅间里响起另一个中年男声:“张总,今天喝得差不多了,实不相瞒,我家里还有点事要处理,要不今天就到此为止好不好?”
“别啊,李总,好不容易请到您这大忙人来,今晚无论如何要吃好喝好!”
“已经很是尽兴了!那个……合约的事情啊,改天你来我办公室我们再说,好不好?”
“是的张总,请您多多体谅我们李总,他这已经忙得好几天没回家休息了。”这是一个知性的女声。
“呀,李总啊,我还说要再敬你三杯的呢……”却是另一个娇滴滴的女声。
“王助理你是不知道,李总可是真男人,那可是顶天立地的,就算在家他说一,嫂夫人也绝不敢说二……对吧,李总,这时间还早着呢,咱们再开一瓶吧?”这把声音源自最开始那个中年男声。
“见笑了张总,今天这酒已经到位了……这么跟你说吧,那合同呢大方向我把控着,小细节嘛……你也懂得,公司有公司的流程对吧,不过问题不大的,好吧!”
“哎哟,李总啊,李大哥,有您这句话我可就放心了!感谢大哥支持,感谢兄弟!为了表示由衷的感谢,我……我敬您三杯,哎,李总……您别动杯子,我来喝……”随后不久,我则听到雅间里一众交口称赞和鼓掌的声音。
“张总真是海量……那好,今天就到此为止了,感谢款待!”
随着凳椅和地板摩擦的动静响起后,一伙人相继走出雅间。于是,我看清楚了:一位身穿POLO衫、挺着大肚腩的胖头男人走在最前头,看样子年近五十岁。胖头男人身后跟着一位年纪稍轻、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的男人,他脚上的黑皮鞋闪着夺目的光(作为超清摄像头,我对闪光体总是敏感的)。衬衫男一脸谦卑地对胖头男说:“李总,这次招待不周,下次咱再管个地方好好喝……”
胖头男点着头应道:“这次挺好挺好,下次一定一定。”
两个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两个妙龄女子,她们身后还紧跟着两个拎着公文包的年轻男子。这行人渐行渐远,直至从我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片刻的安静后,方才那位女服务员出现在长廊的尽头,她手里拿着一支白色酒瓶,径直转进敞着门的雅间。
“人呢?啊,跑单了吗?”女服务员依然拿着酒,低头匆匆地往走廊尽头碎步跑去,恰巧她与方才那位衬衫男撞了个满怀。女服务员手中的白酒瓶当即掉落,在地板上炸开了花。衬衫男跳脚一闪,他身后一位方才出现过的女人娇滴滴地“哎呀”了一声,也搭着衬衫男的肩膀跳到他身后。
“对不起!对不起!”回过神来的女服务员本能地哈腰道歉。
衬衫男酡颜有愠色,他一边掸着白衣领,一边大声呵斥道:“你瞎啊!”
“先生,我刚去拿您要的酒,见雅间没人,我就……”女服务员方解释到一半,便噤声了。
“怎么,怕我跑单到不成?你也不睁大眼睛看看,我这身衣服多少钱你知道吗?”男人喷着酒气问。
“对不起,不是这个意思,都是我不好……”女服务员说完低着头离开了。
衬衫男牵着他女伴的手,跳过地上那堆白色碎片和满地的酒液,“真晦气,明天的生意要有差错,非找他们酒楼算账不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他的女伴娇柔地说:“好啦,你看你,喝成什么样了;你别动,我去雅间拿一下手机,很快的。”说着,她摸了摸衬衫男的红脸颊,抛给他一个媚眼。衬衫男立马一脸狎笑,在他女伴的臀部上轻轻拍了一下。
“讨厌!”娇女郎假装嗔怪地回头骂了一句,踱进雅间。
须臾,娇女郎从雅间闪了出来,她惊呼:“我的手机不见了!”
“你手上不是拿着吗?”衬衫男一脸疑惑。
“我说的是另一部手机,上面还存有我们的……”娇女郎充满暗示的眼神射向衬衫男。衬衫男心领神会,神情也紧张了起来。
此时,刚回来的女服务员正一手拿扫帚一手拿垃圾铲,收拾着地板上的残局。
衬衫男冲女服务员大声说:“喂……快叫你们负责人来!”女服务员听之,肩膀微微一颤,她缓缓地直起腰来,茫然无措地像是犯了更大的错误似的。
“你干嘛?我说叫你们经理来,或者老板也行!”衬衫男又喊了一句。
女服务员乖巧地把装着酒瓶残片的垃圾铲和扫帚靠在墙边,从后裤腰抽出对讲机,呼叫着经理。
很快,一个西装革履、梳着六四分头的男人出现在走廊,他自称是这家酒楼的经理。衬衫男和娇女郎指着天花板上的我,要求经理立马调取监控录像,替他们找到手机。
经理一脸歉意地说,“实在不好意思,为了客人的隐私,我们酒楼所有雅间里都没有安装摄像头。”
“啊,那怎么办?”娇女郎跺着脚,拿小拳头捶了一下她的男伴——衬衫男。衬衫男立马拿怀疑的冷目光锁定了经理身旁一脸苦相的女服务员。
女服务员忙慌张地摆起手,“不是我,不是我,我刚刚出去取酒了,回来什么都没发现,也没见有客人在,所以才急匆匆跑出来,我以为……我以为……你们走了,却没想到撞到了您,酒也……”服务员指了指角落的酒瓶残片。
此时,经理的眉头紧锁,并严厉地看向女服务员。
“那怎么办嘛?那是新买的一万多元的手机呢!”娇女郎看着经理说。
“你们酒楼必须得负责,我们好端端的一部手机,转眼就不见了?”衬衫男双臂抱着胸发话。
经理皱着眉思索了片刻,转向衬衫男,“这样吧,先生,我们立马调取走廊的监控录像,看能否查出什么线索。”说着他当即通过对讲机吩咐着什么,随后对娇女郎说:“小姐,也请您仔细回忆回忆,看是否有其他遗漏的地方……”
“不用回忆了?不会搞错的,手机明明就搁在桌面上嘛,才出去一小会儿的功夫,说不见就不见了?”娇女郎笃定地说,并用狐疑的目光盯着女服务员,“或者,你们好好问一下这位服务员!”
“不是我,我没有!”女服务员两颊顿时通红。
衬衫男也拿眼睛逼视着她,“那你急匆匆地跑什么?还语无伦次……”此时,就连经理的眼光也瞄准在女服务员的脸上了。
女服务员嗫嚅着,“我我……打破了那么贵的酒……我紧张……就……”
经理冲女服务员厉声呵斥道:“我们酒楼绝不允许这类恶劣事情发生,是你的话就承认了!”
“我发誓,我没有!”女服务员抬着头迎着经理的目光,她咬着牙,噙着泪,显然是鼓足了十二分勇气的。
此时,走廊处逐渐围拢了不少看客。
很快,一个身穿保安服的小伙挤了进来,他凑近经理小声地说:“刚换的摄像头,电源开是开了的,可是这条线的接口电工忘了插好……没有录像记录!”尽管保安小伙的声音很小,周围的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衬衫男此时大吼了起来:“你们这么明目张胆地耍花招?!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什么也别说了,报警!”说着他便在裤兜里掏出手机,可不知为何,他的手颤抖得厉害,怎么也解不了锁。
经理狠狠地剜了保安小伙一眼,赶紧伸手轻轻地盖在衬衫男的手机上,“先生请别误会,这个实在是巧合,真的就是那么巧,请别急,我们这就积极处理这事。”
言毕,他严肃地盯着女服务员。女服务员经历了一波又一波的现实冲击,表情淡定了许多,她竟然平静地说:“经理,别这么看我,要不你现在就打电话,让警察来调查吧!”
没想到女服务员会这样回答,方才一脸笃定的经理此时也茫然了,瞬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片刻,他方迟疑地问她:“你敢打包票?”
“我虽然穷,但人穷志不穷!”女服务员的话语淡定而铿锵,跟方才判若两人。
一旁的衬衫男解锁不了手机,已然作罢,却对经理催促道:“别磨磨唧唧,经理你赶紧亲自打电话报警!”而他的女伴此时作恍然大悟状,“哎呀,我怎么没有想到拨打那部手机的号码呢?”说话间,她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部手机,摁了起来。
“能打通!”娇女郎欣喜地看着衬衫男。衬衫男说:“真的?你开免提,我也听听!”她没理会。
可电话那头许久也没有人接,娇女郎又重拨一遍,这次她打开了免提,“嘟……嘟……”的声音令在场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伸长了脖子,个个眼神里闪射着好奇和期盼的光。
电话铃声“嘟”到第八声,大家惊喜地接听到了一声“喂?”对方是一个女声——难辨年纪的女声。
“喂!”娇女郎兴奋地答应着,“喂,你好!”
“你是?”电话那头犹疑地问。
“哎,你手上那部手机是我的,请问你是?”
“你的手机?这怎么是你的手机?”惊奇的语气。
娇女郎一听,兴奋的表情转为高度机警,她不客气地说:“这就是我的手机!不管怎么跑到你手上的,请你立刻给我还回来,否则我不客气了,立马报警,反正你们酒楼声誉事大!”说这话时,娇女郎抬头睃了一眼经理。经理一脸无辜相。
那头沉默了片刻后,一串透着气愤的呼喊声传了过来:“死老李,你又勾搭哪个狐狸精了?这次你还不败露?还敢把人家的手机带回家,你什么居心……”显然,听那声音是远离手机话筒的,稍有悠远感。
“冤枉啊,我没有啊?今晚就去赶了个饭局,怎么了?”更悠远而细微的一个男声传来。
“你他妈滚过来,你听听,狐狸精的电话都打过来了……”
娇女郎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谁狐狸精呢?”可是那头的人没搭她的腔。
瞬间听得那头传来“吧嗒吧嗒”的轻微拖鞋声……
随即是“啪”的清脆耳光声和男人“哎哟”的惊叫声。几乎同时,“邦”的一声,信号断线了。
走廊里的每个人——无论是当事人还是局外人,均始料未及,他们各自的脸上挂着不一的表情——惊愕、尴尬、懊恼、无措、生气、忧愁、不明就里、幸灾乐祸……那些个表情是我这个高清摄像头所不能理解的。
文/若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