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下另外三人。

      夜晚，我总是走上另一条路，是醉鬼的路。路旁停着的车露着丑陋又漂亮的笑脸。用钥匙划出刺耳的声音，塞着耳机也听得清楚。划痕轻浅，天亮就好透了。醉鬼是鬼，跟鬼不该讲法的，因为没用。鬼们的外交官早早拿去了领事裁判权，整个人类世界的。（国家这样分开人类和鬼，真的应该分开吗？）所以这条路才这么让我害怕。成群结队的男人们经过，发出肆虐的笑声，搅得我心慌，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鬼。我讨厌笑，也许只是讨厌这个字。

        钻进路两旁的栅栏，我回到了宿舍。我还不想回去。先去趟超市好了。走在路上，我戴上帽子，脖子往前一探，帽檐就盖过了鼻子。我低下头，在黑暗之中做出诡异的笑脸。放心，我不是鬼。（所以才可以这么做。）进入超市，没了黑暗的掩护，我停下了笑。我在头脑中想象与对面的女生做爱的场景，真是丑陋的肢体。我喜欢老人，很老很老那种，展示给人濒死的味道和褶皱的皮。我一直想抠开黄黑色的皱纹，挤出里面年轻的皮。年轻的皮总是在里面蒸桑拿，所以才年轻。如果里面没有年轻的皮，老年人身上还有什么秘密？没有秘密的生活，是鬼的。我把袖子拉长，整只手平展开也包的住，我在袖子里朝每一个人比一次中指。身为一个需要秘密喂养的人类，这就是为什么我只买最大码的衣服。你也许觉得我是个胆小鬼。其实不是，我只是怕麻烦。今晚我还有更重大的秘密。

        两个人打来电话，说宿舍一片血海。其实只有B打来电话，但是C也说了许多。那么只说一个人打来电话不公平。上午我忘记锁宿舍门，下午忘记带书就回去了，发现有个小孩到处抹鼻血。每个人的受灾区都不一样。A最严重，书，床单和墙上都有——其他人这些地方安好。有A作对比，我们三个心情好得多。A气得牙痒痒，一拳砸在窗上，玻璃碴子就嵌进肉里，渐渐有红色渗出来，过了一会儿开始流血。他跑出去包扎，宿舍区有家黑心医院，我怀疑就是鬼开的，A在那里白花了许多冤枉，就更气了。自那以后风一吹我们的窗户就掉肉掉血，它没有白细胞，以后恐怕也好不了。这么一来，窗户才是最该生气的。我没想伤害它。虽然A老是欺侮我，他发生这样的事还是很可怜的。

        也许宿舍的管理严格些，小孩就进不来。但也许会有其他人进来。只是他们会同样抹了鼻血逃跑。也许没有小孩，而是我想让事情简单一点，撒了个谎。人类太复杂会变成鬼。我不想变成鬼。所以我骂了小孩一顿，轰走了。

        A更记恨我了。可能是因为我找到了凶手。因此他就不能上报学校，吃了无端端的苦头。多年以后A还是会提起那个小孩，说他肯定不成器。大人总在小孩发现自己的天赋之前发现它，然后用嫉妒的语言毁掉小孩的天赋。幸好小孩没有听到。也可能是因为我忘记了锁门。杀人犯逃跑时乱开枪杀了警察，总不能用死者运气不好来开脱，他毕竟是杀了人的。这么一看，这记恨很有道理。A不记恨我抹了鼻血，说明他还算个有理性的傻瓜。

        自曝秘密等于没有秘密。我藏了许多的秘密。古人说言多必失，我不想失，所以很少言语。少言语有很多方便之处，如果你不怕被讨厌，少言语算得上没有坏处。路上被人拦住，你要小心他是窥探秘密的探子。他们总先问“请问您是否方便？”，大概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如果你不想被探索，就回答不方便。如果你有暴露癖，情况就不一样了。也许你不信，但就是有这样的人。有时候你得联系别人，这更需要小心。打电话给某家公司——不是所有公司都接受窥探秘密的业务——如果有个温暖的女声说“XX不在，您方便下午打来吗？”，你就说不方便——理由你已经知道了，他们会因此尊敬你的。

        不想变成鬼，我必须保守别人的秘密。地铁扒手一旦被抓住，就很有可能变成鬼。最好的做法是悄悄把包塞给他，然后留下一个蒙娜丽莎的微笑。尽管损失了点财产，但我知道了自己是个好人，因为没有人想变成鬼，连作家都不想。这么做也有另外的好处。扒手因此告诉同行，我很善良。这样每次我被妻子塞了一箱衣服牙刷的时候，他们总是替我偷掉，让我可以有个轻松的旅行。为了方便他们工作，我总是带着随身小包，放着寥寥无几的贵重物品。这样妻子问起来，我总可以说被偷了，过测谎仪也不怕。妻子刚开始总是训斥我，后来也不让我带行李箱了。之后扒手们总是空手而归，不知他们会不会记恨我。被人记恨总是危险的，很多探子都是这么变的。

        好在我还没有妻子。早知道早预防。

        外人总是不警觉，因为他们不是学新闻的，也没到鬼国去过。我很清楚鬼的规矩。不听话的鬼会被喂了致幻剂锁在小房间的地上，房顶上挂着白晃晃的灯，有刀从高处下降，缓慢笃定地下降。就像Edgar Allan Poe小说里那样，只是被绑住的鬼会被割破肚皮，喷出鲜血，而不会躲过一劫。Poe也许是干新闻的。这个猜测让我很意外，但似乎又很合理。我相信是因为这种可怕的刑罚我才不想做鬼的。每只鬼……不，每个鬼都有一幅画像，画着他们最美好的样子。如果鬼们做了有违“天道”——这种叫法解释给人类比较简单——的事，画像就会变得面目狰狞，最后反噬自己，就像Dorian Gray。这时候鬼就要多做好事，保持斋戒——与人类相似——以恢复画像的原貌，避免变成人类。不知道该不该说……也许我会因此被抓起来……但在鬼变成人类之前，就会被刀子割掉。鬼人为地不能变成人类，人类却可以变成鬼。大概因为这样，多数人类才不想变成鬼吧。

        没有秘密的人可能变成鬼。我发现B偷了我的钱时没有揭穿他。我不喜欢他，但因此让他做鬼也太有报复心了，我不能这么干。所以我要不回钱，饿了好几天，快要晕过去了。B没有因此感激我，他像看饿死鬼那样看着我，塞给了我几个吃剩下的馒头。他真是个纯粹的人类。我忍受着这种屈辱，心里默默诅咒他。

        也许没有这么多故事，因为B当晚就死了。我以为那个小孩已经被我轰走了，其实他还躲在宿舍里。他听到B说他跟Hope——就是《A Tangled Skein》里那个杀人犯——一样傻，马上心生杀意。Hope应该是这血气方刚的少年的偶像，为心爱的人复仇，多么帅啊。半夜熄灯后，少年偷偷爬上B君的床，拿随身带着的刀捅入了太阳穴。这少年随身带刀，杀心恐怕由来已久，我竟就这么放走了他。B的床上传来怪异的呻吟，似乎被人压制住了，不能移动。不，是大人，小孩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夜已经深了，只有我看见了这一幕。我不能暴露大人的秘密，变成鬼是很糟的。也许我也还需要秘密。

        如果我救了B，就不会再相信世界上有鬼。这不能是个假故事，不然就像笑一样无聊了。那个大人走了，像小孩走了一样。

        也许他就是鬼。

        我从梦中醒来，发现刀已经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