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遇见了一个假妈妈

【故事】

如果有一百万个恶毒的词,全都用来形容吴莲月都没什么错。

我有时候会觉得,人活着确实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一整天一整天的麻木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然后是习以为常的绝望和沮丧。

但是吧,我有时候又会想,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人想要我,如果我自己都不要我自己,那就更悲哀了吧。

有句话这样说,咸鱼是会翻身的。没错,为了证明这句话,我在社会这把盐里挣扎得自己都要齁了,而吴莲月跟命运这尊神笑嘻嘻地磕着瓜子,看着我,然后用故态复萌和天意如此这两只大手,啪啪打了我两巴掌。

——

你知道么?咸鱼翻了身依旧是咸鱼啊。

傻瓜。

【1】

吴莲月是我妈。

如今这个称呼在我这儿变得特别扎眼。当初的我还是天真地相信回头是岸和狗能改得了吃屎这两句话的。直到吴莲月又一次醉醺醺地回家,身后跟着好几个上门讨债的债主。

她又去赌了。

我在小作坊里累死累活干活儿攒下来的想买辆二手车的钱,就这样离我而去。

小时候在别人都学会喊妈妈的时候,我也学会了,不过喊得却是“吴莲月”这个名字。这个事被吴莲月反反复复说,为了证明我是个忘恩负义并且生下来就冷心冷肺的孩子。

鹦鹉作为一个畜生都能学会总是重复的一个词,何况我那时候天天听到这个名字。

能想象吴莲月和她同样喝酒打牌的丈夫天天对骂的场景么?

那是循环立体声加单曲循环的魔音灌耳。

我如果学不会那是智商有问题。

我之所以说那是吴莲月的丈夫而不是我爹,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以及他到底是不是我爹。

那个男人在我学会叫吴莲月名字不久便没有再出现在我们俩的生命里。

《夏洛特烦恼》里面的女主哭啼啼地跟别人说“我爸叫马东,我一出生我爸就没了,所以我叫马冬梅(没)。”

啊,真是个悲伤的消息。

我姓吴,跟吴莲月的姓,叫吴明。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吴莲月起名字是有多随意。就像她对我这个人。

有一首儿歌这样唱,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是呀,对我来说,有妈也同样惨烈。在我长得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有妈原来可以更惨烈。

在最初的时候,吴莲月的不负责任表现在不管我,后来,表现在我管她。

喝醉酒是常事,爱赌,生活放纵,脾气极坏。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都用在了给她还债上。然而还是赶不上她捅娄子的速度。

谁叫我从生下来就贴着她儿子的标签呢?身上流着她的血,骨肉身体,头发指甲,都是她给的。

还有一条即使坎坷但依旧苟延残喘的命。

所以她的坑我来填,她的祸我来背。

我认。

【2】

可是我也有特别不认命的时候。

那天吴莲月没有回来,我躺在床上看着窗户外头影影绰绰的树荫,月亮的光从树的缝隙里堪堪露出一点儿,明明暗暗的光斑撒在关了灯的屋里,仿佛是电影里加工过的斑斓梦境。

忽然觉得自己挺失败的。

那是一种从心底深处生出来的不甘。

为了填吴莲月捅下的篓子,我早早地辍了学,在一群大人里当一个拿钱少但活儿更多的廉价劳动力,这样的记忆,填满了我整个名叫青春期的人生阶段。

我也羡慕那些穿着白衬衫,拿着公文包,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可我只是个没有假期,没有五险一金,每天上班12个小时的打工仔。

我才二十岁啊。

我想去考一个大学。

考大学这个念头来的既突然又猛烈,让我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不安和不明原因的亢奋状态里。明明知道这很疯狂,但是这念头见风就长,在我心里密密麻麻地展开根系,茁壮成不能忽视的样子。

我开始了一场几乎没有尽头的战争。

向乱七八糟的生活,也向乱七八糟的我自己开战。

有一个球星,在讲自己的成功史的时候说,“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么?”

苦难几乎该是成功的标配,所以那些日子即使辛苦也觉得自己过得很好。

我后来想想,如果不把这些日子赋予某些意义,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辛苦的时候。

每天都是可以看到日出的。

工作是夜班和白班交替的,为了节约一点时间,我把课本带着,在公交车上看。其实那时候有一段时间觉得很尴尬,还有一种不知道如何招架别人打量的羞怯。

最难的还是我看不懂。

很难。特别难。

用了很大的力气却感觉毫无进展的时候,尤其怕别人关注。

尤其是自不量力这个词从心里升起来的时候,别人的所有注意都像是不怀好意。

所以那更像是一场漫长的消耗。

好在结果比我想的好太多。

——

专科。

【3】

那年的夏天尤其热。

厂子里的王姐叫我小黑猴。那是个长得富态的东北女人。说话声音很大,很喜欢笑,皮肤晒得跟男人一样,但烫一头金黄色的小卷,像是草原里彪悍粗糙又充满母性的狮子。

我多么希望吴莲月像她,像个合格一点的妈妈。

我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很普通的学校,几乎没有听过它的名字。

可我还是开心。

那意味着新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王姐待我很好。

她有个比我小一些的儿子。每天都听到她在那滔滔不绝地说“那个小兔崽子。”

我挺羡慕那个小兔崽子的。

有人把你挂在嘴边,弯着唇角地笑骂,多好呀。

可是我没有。

吴莲月管我叫“哎,那谁……”

那谁啊?我是谁啊?她几乎不会叫我,除非她要管我要钱。

王姐把她饭盒里的半个卤蛋给我。说我在长身体,要补一补。

三块五一盒,吃最便宜的套餐。除了白菜就是土豆,油也很少,酱油放的很多,看起来浓油赤酱的样子,吃到嘴里只有咸一个感觉。米饭也很硬,只有半个卤蛋是一天的期盼。

王姐把她的给了我。

我在最苦的时候都没有掉过泪。

这次眼泪掉在饭盒里。

无边无际的委屈。

【4】

我上辈子一定跟吴莲月有深仇大恨。

她拿了我所有的钱去赌,还给我带回来一个十万的外债。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一瞬间脑子是懵的。

吴莲月站在我身后,揪着衣角,就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在一旁诚惶诚恐地看着我。

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这一辈子就该在尘埃里,还挣扎什么呢?

挣扎是会减少痛感的。你看那被伤到的毛虫,蜷起身子左右翻滚,人也是一样的。

当不挣扎了,认命了的时候,难受的感觉才会慢慢涌上来,填满我之前赋予意义的所有苦日子。

那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

去卖个肾?

没有办法啊。

已经没有人能借给我钱了。

这个六十平米的栖身之所是属于吴莲月的,我其实一无所有,也没有办法把它卖掉。

这个地方对我来说不只是房子,更是家这个词最实体的印象。

吴莲月是我妈,但不是我的家人。

孑然一身。

多讽刺啊。

我决定帮她去凑这十万块钱。

想借钱有时候是很容易的,只要还得起。

我借了高利贷。

跟吴莲月还了钱走出了那扇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门,我轻轻吐了口气,感觉浑身轻松了不少,她战战兢兢地跟在我身后,看着我想说话,又慢慢低下头去。

我也不想理她,溜达到一家号称百年老字号烤鸭店要了一只鸭子。那价格够买十只真空包装的塑封鸭子了。可味道确实是好。

在超市买了几瓶冰啤酒,吴莲月小孩儿似的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睛左右地看,扫向我的时候就会猛然低下头去。

我看她视线一直在熟食那边转悠,于是走过去给她买了两个酱猪蹄。她最喜欢这个。

吴莲月眼睛里的光闪了下,张张嘴,还是不敢开口。

我轻轻对着她笑了笑,吴莲月露出个受宠若惊的表情。我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一包:“还想吃什么?咱们去买?”

吴莲月摇了摇头,我也不再问,于是结账回家。

把东西摆好,跟吴莲月在一起吃了顿饭。我们彼此一起吃饭的时候并不多,其实场面挺尴尬的。但是由于我没有气急败坏地吼,她也没有无法无天地闹。所以气氛还是难得的好。

吴莲月喝得微醉,我把她扶到她卧室里休息,这么近距离地看她,才发现那个当年娇艳得近乎嚣张的女人是真的老了。她没有化妆,但是嘴唇上还是因为长年累月地涂抹变成绛紫的颜色,眼尾的纹路也深刻得难以忽略。

我给她盖好被子,听到她在说梦话,她说——

“儿子呀……”

我愣了愣,给她掖了掖被角。

鼻子有些发酸。

我慢慢关上门,锁咔嗒一声咬合轴心。

天气有些冷,我就穿了一件衬衫,站在楼顶的时候,夜风穿堂而过,浑身没有一点热气。

但很自由。

小时候觉得御风而行的仙人们很帅气,长大了反而觉得凡人还是不要做那些羽化登仙的梦好。

这是栋老房子,地界又偏,很多人都不在这住了,被租出去当仓库。晚上有时候看上去像一只落单了的狼狈又死气沉沉的老兽,孤单而又绝望地匍匐在无边的黑暗里。

最高的地方是五楼,站在上边感觉风在耳边呼啦啦地奔过去。

那钱我还不起,所以就用我这个命还吧。

——

我跳下来之后这边楼价又要跌了吧?对不起啊。

血液慢慢晕染出我的轮廓……

尘埃落定。

【5】

一个妇人对着镜子梳自己的头发,她好久没有在镜子里仔细看自己的样子了。比一年前瘦了太多,头发也没有时间去染,露出一大片斑白的颜色。

鱼尾纹逶迤在眼角,层叠地显出些慈眉善目的样子。

一年的时间太长了。

吴莲月开始明白度日如年这个词的意义。她这一辈子实在算不上圆满,年少时候就成为孤儿,四处漂泊,不得安定。

她也想要一份正常的家庭关系。但是事与愿违这个词真是世界上最残忍的状态。

在水池里拧了条毛巾,去给床上躺着的人擦手和脸。

“我今天出去看了看,外头的桃花开了,特别好看。”

“咱们钱不多了,妈不能给你比较好的生活条件,真对不起,儿子。”

“房子卖掉之后换了债,给你治病,咱俩生活费,真是觉得一分钱也会难倒英雄汉。”

“我这一辈子,一直觉得别人对不起我。”

“虽然我……捡了你。”

“想想这二十年,我给你的温暖的确不多,我认为谁都欠我的,我怕你走,所以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这件事儿。”

“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是这个样子。”

“我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的背叛了。”

“唯一不会背叛的人被我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真的对不起啊,儿子。”

“我其实特别想亲近你,真的,可是我怕你的眼神……我知道你早就对我绝望了,但是我还是放不下那点……尊严吧。”

“儿子呀……”

吴莲月轻轻抹了抹眼睛。

床上的人悄然无声,仿佛一点生气都没有。

呼吸浅浅地,像是易于忽略,但确实存在的,绵延不绝的蛛丝。

窗台上一直蔫蔫的石头一样的水仙,悄悄地绽了一个嫩生生的芽儿。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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