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的诗文让我们能够有机会看到一个帝王的另一面,不是历史上那个已经被抽象了的符号,而是一个有正常人情感的,感情丰富,有敏锐洞察力的诗人。”
说起隋炀帝,我们一般会想到暴君。隋炀帝不体恤民力,好大喜功,最终导致天下倾覆的故事,我们耳熟能祥。征高丽,修运河,下扬州,件件事情说起来都是累累罪行。不过近几年来,大家对隋炀帝的印象逐渐改观。大家更多地看到了隋炀帝身上积极的一面,大家逐渐认同隋炀帝征高丽和修运河的战略都是对的。不过隋炀帝想“毕三世之业于一世之功”是错误的。隋炀帝的错误在于太过迫切,而没有考虑到天下民力可以承载的程度。修运河的恶名让隋炀帝背负了,但是运河在以后的一千多年里都继续发挥着作用,造福着这个古老的帝国。这本身就是隋炀帝的大功绩。
历史上的帝王,能够处理好当时的事情,保全帝国几十年的和平便足以被誉为明君。例如文景之治,其实帝王并没有做什么,仅仅是秉承道家的无为而治,与民休养生息,便被称为明君治世的典范。汉武帝聚天下之利,倾全国之力,与匈奴战略决战,打的匈奴几乎亡国,从此保全汉帝国百年和平。这样的汉武帝还是被戴上了“好大喜功”的帽子。这是因为汉武帝时期与匈奴的战争耗尽了帝国数十年的积累,帝国将士口中所食,身上所穿,手中所持,无不是亿万子民血泪。和平的代价实在太过沉重。不过安有不需要代价的东西?汉武帝使匈奴百年内再不敢入寇,从此汉人武士是令游牧民族闻风丧胆的存在。汉朝留下的尚武之风使魏国尚未完成大一统却仍然有余力北平乌桓。这在以后的朝代是不可想象的。最好的帝王是能够庇护帝国几十年的帝王。考虑百年之后事情的帝王,一般会被骂为穷兵黩武,好大喜功。考虑千年计的帝王则要冒着成为暴君,甚至亡国的风险。
隋炀帝作为暴君的形象人尽皆知,但隋炀帝的另一种身份说出来大家可能会不相信,那就是诗人,而且隋炀帝写诗的水平还不低。要知道,自曹魏始,帝国的皇帝总喜欢吟诗做赋。不会吟几首诗,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帝国皇帝。不过和后世不务正业的宋帝不同,这个时期的皇帝更多地将吟诗视作业余的消遣,一种附庸风雅锦上添花的东西。不过即便是如此,并不意味着皇帝的诗水平就低。
隋炀帝的独特之处在于能够打破南朝以来诗文的艳丽之风,被称为“词无淫荡”,“并存雅体,归于典制”。诗歌风格是丽而不艳,柔而不淫,有正言之风,雅语之气。隋炀帝的诗歌在文学史上有其不容忽视的地位。
春江花月夜隋炀帝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闻名天下,其魅力千年不衰,但很少有人知道张若虚的这首流传千古的诗歌是受隋炀帝的这首诗而启发的。“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启发张若虚写下了“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夜晚的江面,水天相连,共呈一色。明月、夜星同潮水一同升起。两句诗具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写出了潮生,月升,星出的动态。很难相信,张若虚在写诗的时候不会想到隋炀帝的名句。
张若虚更高一筹的地方在于对细节描写的更加丰富。“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月色如空里流霜如汀州白沙,写尽了月光的朦胧皎洁。张若虚更在诗句的最后将整首诗做了哲学的升华,从局部的风景上升到永恒的时间和空间。“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只相似”。诗人领悟了时间流逝而宇宙永恒的秘密,也无怪乎诗句能够流传千古了。不过,不要忘记,万丈高楼平地起,张诗的高度建立在隋炀帝的诗句所描绘的那个世界的基础上。
隋炀帝还有其他的一些佳句被后世诗人采用。例如“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对于这句诗,后人一般不大熟悉,我们更熟悉的是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很明显,马致远的词就是换了一副面目的隋炀帝的诗啊。自隋至元,六百多年的时光过去,帝王与普通人的感受仍是相通的。
都说作家的作品是作家思想和性格的体现。记得是谁说过,妓女以出卖身体为生,作家则以出卖思想为生。妓女在嫖客面前遮挡不住身体,作家在读者面前则遮挡不了思想。在这里,我并非是要贬低作家,而是想说文如其人,作品是什么样子的,作家本身很可能就是什么样子的。而看隋炀帝的诗,在南朝以降,淫靡之风充斥文坛的风气中,隋炀帝的诗能够做到不淫,不艳,甚至被赞颂为“正言雅语”,可见隋炀帝本身应该如同他的诗文一样,是特立独行,有一种正气在里面的。而这种形象正是与我们一般印象中淫荡、奢靡、暴虐的隋炀帝大不相同的。隋炀帝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对今天的我们来说或许已经不那么重要。但是他的诗文让我们能够有机会看到一个帝王的另一面,不是历史上那个已经被抽象了的符号,而是一个有正常人情感的,感情丰富,有敏锐洞察力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