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楚风雅
《长河沧浪》创作谈系列我已经在网上推出了三期,第四篇按计划本来是要谈谈小说名字的由来的。而今天写的这篇有关小说嵌套叙事与复调结构的随笔,实属是变更了计划,临时推出的。
前几天,湖北文坛爆出一匹黑马,他就是刚刚获得第二届漓江文学奖的刘楚昕。一时间,可谓是人气爆棚,热闹非常,众声喧哗里,大佬站台,媒体跟进。在有关小说《泥潭》的诸多报道中,有作者的创作经历,还有有关他初恋的深情独白……
作为一个网络作家,我更多的是关注小说的创作,关注小说本身。报道中说,小说《泥潭》讲述的是一个虚构的历史故事;小说文本叙事内嵌了一部编辑混乱的同名小说,并称这种叙事方法为复调式。
看完报道,我不胜唏嘘:因为,无独有偶,我的小说《长河沧浪》中也嵌套了一部残缺不全的小说,但我其时采用这种嵌套结构时,并无复调的概念。
复调小说理论,是前苏联学者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基础上提出的,其概念系从“复调音乐”中借用而来。显然,复调理论是个“舶来品”。一切阅读都是误读,复调理论被接受至今,其实,它的外延已然被扩大。
即便如此,复调结构概念依然不能涵摄嵌套叙事。因此,在小说中嵌套另一部小说的嵌套叙事与复调结构,其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当然,无论在什么样的语境下,并不影响今天要探讨的问题。
算是蹭个热度,赶个时髦,以此为契机,并结合《长河沧浪》的创作,谈谈小说的嵌套叙事与复调结构。
《长河沧浪》嵌套叙事的构建
在故事中套故事,或者说在小说中套小说,这种模式是小说叙事的嵌套结构。此类叙述模式就是在基本框架叙事中还有一个嵌入叙事。
这种叙事方法在高中语文里,契诃夫的《装在套子里的人》中有很好的体现,小说除了文本叙述者,还有一个内在叙述者——布尔金,这样就构成了一个故事嵌故事的“套中套”结构。同样被选入高中语文的鲁迅的《祝福》也采用了这种方式:“我”回乡、离乡及在故乡的所见所闻,撑起小说的故事主线,在这个基本故事框架之内,又嵌入了“祥林嫂的故事”。其实,这种小说结体方式,在本土被形象地称为“中国盒”。
这种嵌套叙事在《长河沧浪》中,也被作者娴熟地使用。其中最具匠心的当属在小说文本叙事中嵌套了另外一部小说。这样很好地解决了小说多重主题的表达等诸多问题。
《长河沧浪》叙事恢宏,体量巨大,有着多重的主题,尽管终极定位为青春现实题材,其实它何尝不是一支乡土的恋歌。
桑梓梦萦,故土情深。每一个作家的文学高地都离不开家乡的照护,也离不开母亲河的滋养。小说《长河沧浪》中的富水河,是哺育两岸人民的乳汁,它不但养育了作者的肉身,也滋养了作者的灵魂。
作者出生在富水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子,沿河上溯,就是湖北省境内第二大水库——阳辛水库。很小的时候,我就听大人讲他们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设阳辛水库的往事。那年月,虽然大家都吃不饱肚子,但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热情和干劲却是前所未有的。为赶工期,吃住在工地,春节不回家,哺乳期的妇女摇篮上堤……当年,作者的父亲是阳辛水库工地上的一名会计,尽管他没有参加繁重的体力活,但他是那个火热年代的亲历者与见证者。
为感念家乡的养育,也为铭记那些为家乡的水利建设无私奉献的先辈,在小说《长河沧浪》的创作中,作者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呈现那段历史。可是,往事如烟,如歌岁月已然尘封在历史的长河。局限于人物视角,叙事节奏,要在一部现代青春现实题材小说中还原那些陈年往事记忆片断,谈何容易?!
为此,作者使用了在《长河沧浪》中嵌套另一部小说的结体架构,让小说文本叙事层次变得繁复,多条线索缠绕并进,视角不断切换,这样,文本便有了所谓的复调特色。此外,文本内嵌的小说三次更名,实现三度重构!这样,百万字长篇《长河沧浪》突破时间限制、视角束缚,显现出别样的美学特征和故事张力。
小说《长河沧浪》中嵌套的小说名为《阳辛水库和它的建设者们》,它是《长河沧浪》主人公上官致远生父叶克芹生前留下的半部小说手稿。
叶克芹是个文学爱好者,至死都没有发表一个字。他崇拜第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周克芹,把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叶克芹,并模仿周克芹的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给自己的小说命名为《阳辛水库和它的建设者们》。
叶克芹的手稿《阳辛水库和它的建设者们》描写了当年湖北省第二大水库建设者战天斗地的火热生活,还有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男主一叶和女主知秋的情感纠葛。
小说《长河沧浪》中,同样爱好文学的主人公上官致远冥冥之中看到了这半部手稿,受《青春之歌》名字的启发,把它改成了《阳辛之歌》。后来,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这部小说又被叶克芹的女儿林思思以女性视角改成了《雉水之恋》。《长河沧浪》的结尾,林思思在上官致远的帮助下,续写出了下半部,完成了父亲生前没有完成的小说,让这部濒死的小说得到重生,并赋予它新的时代内涵。
在本体小说《长河沧浪》中,上官致远说:……再好的小说题目也不可能涵盖所有的主题。《阳辛之歌》也好,《雉水之恋》也罢,或许,它们只是小说所要表达中心思想的一体两面……
如果算上他俩的父辈叶克芹起的题目《阳辛水库和它的建设者们》,这部遗留手稿三度易名,寓示着它的三次蜕变,意味着小说主题的三度重构。这其实也映射出《长河沧浪》主题的三重特质:乡土恋歌;命运交响;青春爱情。
还有,正是这部遗留下来的半部手稿,搁置多年,没有完成,才让作为晚辈的上官致远和林思思的更名与续接有了可能,而这种未完成性与开放性,某种程度上又正好暗合了复调小说的核心要义。
《长河沧浪》嵌套叙事的灵感
那么,小说《长河沧浪》嵌套结构模式是如何构思的呢?
在《长河沧浪》长达27年的漫长创作周期里,有一个很关键的时间节点,那就是2018年。
这一年,我身体状况非常糟糕,人也一度抑郁。辗转温州、武汉多家医院后,没有查出任何病症。那时,一切似乎如萨特所言:世界是荒诞的,生活充满痛苦,而人生本质上是没有意义的。
后来,我回到了家乡,那个富水河岸边的小村子。当我摒弃万虑,静下心来,突然意识到人生苦短。于是,我把沉睡在电脑中小说手稿整理上传至网络,这就是后来的《长河沧浪》。
《长河沧浪》承载了我的文学梦想,也是我半生心血的结晶。我不想它永远呆在不见天日的存储空间,不想让自己的努力成果付诸东流。尽管它还不是很完美,尽管它还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文本。但历经二十多年的沉淀,是激活这些文本语言的时候了。只有让它见到读者,只有让读者参与到文本的解读与诠释上来,才能完整彰显小说文本的语言艺术魅力,彻底完成创作。
萨特说,写作是对生活的反抗。可人为什么要写作,为什么有当作家的执念,我不得其解。想想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想想在各大医院里飘零辗转的日子,想到个体生命的脆弱,想到生死轮回其实只是在须臾之间,忽然间,我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悲怆。
随着,这种悲怆情绪在心头的弥漫。于是,叶克芹的小说《阳辛水库和它的建设者们》出现在《长河沧浪》里,镶嵌其中,与本体小说互为镜像,构成复调特色。
叶克芹一生崇尚文学,以《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作者周克芹为偶像,可是至死都没有发表一个字,最后,留下半部手稿《阳辛水库和它的建设者们》,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比照现实,叶克芹的人生际遇,何尝不是我其时遭遇的现实困境?!
其实,小说《长河沧浪》中的叶克芹,是另外一个自己,是另外一种可能的作者本人!现实中,我努力走出抑郁的阴影,拼命写作,让《长河沧浪》这部有着百万字体量的长篇得以与读者见面。而在小说的虚构世界里,我用自己的笔尽情宣泄叶克芹的悲情与人世的无常。
我在小说《长河沧浪》里写道:
……出了门,上官致远就把小说手稿拿出来翻看。想来手稿的主人叶克芹已经离开十来年了,迄今为止,这部小说的情节再也没有往前推进,随着作者生命的终结,在高潮即将到来时因人亡而文断。
如果叶克芹是非正常死亡,他根本就来不及向别人说起他整部小说的构思,林思思要想续写这部小说,人物的结局和命运,整体脉络走向都会大大偏离原作者的初衷。
据说,叶克芹发生车祸送到医院后没多久就去世了,他临死前念念不忘的就是他的小说手稿。林思思说这是她爸爸的第二生命,假如能够写完这部小说,爸爸叶克芹的生命就以另一种形式在延续。
听了思思的述说,抚摸着那发黄的信笺,上官致远内心一阵伤感:这部小说如同一个父母已然离世的嗷嗷待哺的婴孩,如果得不到呵护和救助,它就会就此而凋亡。
……
从文本中可以看出,那半部小说手稿《阳辛水库和它的建设者们》被上官致远改名为《阳辛之歌》。
上官致远是《长河沧浪》中的主人公,在故事中,他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
他一直在创作一部属于自己的小说。这个角色其实带有作者的影子,是一个比较接近现实中真实作者的角色。
故事中,上官致远是叶克芹的儿子,只是叶克芹在去世之前一直不知情。冥冥之中,上官致远在生父去世后,带走了他遗留下来的半部小说手稿,这种安排与其说是一种传承,不如说是一种宿命。
其实,作为作者,我也相信命运,相信这世上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它会不时左右你的人生。
《长河沧浪》嵌套结构的构建,其实就是属于这种情形。这不是你能够刻意去完成的。它需要一个契机,或者说需要灵感。
只有耐得住寂寞与清贫的人,才能得到文学之神缪斯的青睐的人,才能得到某种昭示!因此,真是文曲星下凡,大可不必拾人牙慧,鹦鹉学舌东施效颦,这样,画虎不成反类犬!
我并非在宣扬宿命,而是我笃信之。
小说创作复调结构漫谈
提起小说复调理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是最经典的范例。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贫困潦倒,经历坎坷,坐过牢,做过赌徒。然而,这些经历都成为其创作的绝佳素材。后来,为不被债主干扰,躲在一个地方创作,写出了闻名世界的《罪与罚》。
这部小说是一个罪犯灵魂深处的拷问,是有关自由、道德与责任的探讨。
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一书对此有详细的论述,并首创复调理论,他认为“复调小说的终极意义,在于让人听见那些被主流叙事淹没的声音。”因此,《罪与罚》中,多种声音相互交织,不同角色平等对话,如同多声部音乐合奏共鸣和谐共生。
巴赫金的专著问世后,复调小说理论逐渐为世人所接受,复调小说成为文学创作中的一种基本结构范式。
当巴赫金小说复调理论传入中国后,有人对《三国演义》《红楼梦》等经典进行了研究,居然在某些段落、片断中发现了复调结构样本。如《三国演义》中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式的多条线索齐头并进;《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出场,作者通过不同人物视角的转换,合成了一个立体鲜活的林黛玉。
看来,中国的早期经典里早就有了复调结构。不过,这种研究与发现,并非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为正统的语境下的自我创新之言说。正如本文开头所讲,复调概念在中国已然失却原有的样貌。
当一个理论被创造或发现之后,除却概念及语义的模糊性,它原本就是开放与流变的。复调理论也不例外,在中国学界,它的外延得到了进一步的拓展,并在文学相关场域研究中得到普遍的应用。
比如,对鲁迅作品的相关研究表明:鲁迅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影响较深,年青时的鲁迅读陀氏作品,也是大为赞叹。他的小说《药》,采取的是双线结构,一明一暗互为表里,交互缠绕,也构成了平等对话的复调物质 。还有,《狂人日记》中狂人的内心独白与周围人的态度和看法形成了一种对话和冲突,具有一定的复调意味。
此外,当代的文坛鬼才贾平凹,早在2002年就创作出了《病相报告》。小说抛弃了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普遍采用第一人称内视角。小说弱化了隐含作者、或是主人公对小说叙述的影响,通过次要人物的内心独白对主人公进行塑造刻画。让读者感受到了全新阅读体验。有人坦言,《病相报告》是贾平凹接受复调理论后的小说文本创新实验。
莫言的《檀香刑》同样大量采用第一人称内视角来刻画人物,众多人物的第一人称叙述,构成了小说的多重视角文本,也形成了多声部平等对话。
和莫言同时代的著名作家余华作品中也有复调样本。
看过第二届漓江文学颁奖新闻的人都知道,站在获奖作者身后的大佬是著名作家余华。看到满头白发的余华,我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早些年他刚刚完成《兄弟》时接受浙江台采访时的情景中,彼时,他在镜头前侃侃而谈,神采飞扬。
余华是先锋文学的代表人物,早年做过牙医。尽管他的作品我读得不是很用心,但他的《兄弟》我还是仔细地拜读过。印象最深刻的是里面有个余拔牙,当然,这是一个虚构角色,算是一种自我调侃。
据说,余华年轻时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称自己被陀氏的语言炸得晕头转向。总之,他对陀氏极为推崇。余华小说《兄弟》中宋钢与李光头和视角的转换,叙述层次丰富,兼有对比与荒诞。小说中的兄弟,不再是单纯血亲与情义上的兄弟,而是背负了时代与社会的诸多隐喻,构成相互独立而对话的两个声部,达到多元共存效果。或是早年受了陀氏作品的启发,《兄弟》复调特征甚为明显。
余华是当代有着国际声望的作家,凭超强的人气与实力,担任了漓江文学奖的总评委,并亲自为《泥潭》作者颁奖。媒体报道中说,《泥潭》开篇以亡灵为视角:亡灵开口之日,历史开始讲述;中篇嵌入了一部编辑混乱的同名小说,自我否定自我增殖,构成复调;结尾叙述转换成女性视角。崇拜陀氏的余华,自然独具慧眼,自己虽廉颇老矣,但江山代有才人出。小说《泥潭》入了点石成金的余华的法眼,必能化腐朽为神奇,成为中国复调小说样本的经典范例。
总之,以上小说文本分析中的诸多复调特质指认,把线索繁复、视角多重转换甚至是嵌套叙事都一股脑地纳入了巴赫金的复调理论话语体系。
在此语境下,复调结构的核心似乎可归纳成:多视角独立叙述:平等对话关系;社会复杂性呈现等。如若按此标准,《长河沧浪》无论从哪一层来讲都称得上是复调式小说。只是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展开论述。作家本来没有必要对自己的小说作过多的剖析,那是批评家和学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