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写过一篇《齐瓦戈医生》的影评,题目就叫:《革命时期的爱情轻如鸿毛》。
读野夫的《大伯的革命与爱情》,第一反应就是:革命时期的爱情轻如鸿毛!
野夫的文字,没有《齐瓦戈医生》白桦林般的清丽,从一开篇就让人感到沉甸甸:
"任何一种语言,大约总有一些词汇会让我们感到沉重。这是只能神通而难以言喻的某种感觉一这样一些语词仿佛与生俱来地具有特别的质量,一如陨石般破空砸下,让多数被击中的心灵感到一阵战栗,甚而荡漾起如许莫名的痛楚。比如此际,当我拟出这样一个标题时,我忽然张口结舌手足无措一我在大伯已然成灰的十八年之后,依旧如故地感到失语的疼痛,感到我被这样一些词语压迫得艰于呼吸,甚至流不出眼泪。
我似乎看见大伯躺在四块黑铁般的词语之间一一头是命运和革命这两个古典词汇,一头是组织和爱情这两个现词汇,它们的冰冷凝重更加显出大伯蜷曲一生的微弱。"
革命时期的爱情,大多发端于邂逅在对敌斗争的组织活动中,惊涛骇浪之间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注定了一生孽缘:
"就在那样一个如火如荼的夏日向晚时分,大伯和他的团 员正在合唱练歌之际,坐落在武昌昙华林的省高教室的一扇门被推开了 一个美丽的女生进来,落落大方地婉语:我是女中的代表,我叫王冰松。在几十年后大伯的苍老回忆中,我隐约看见那一刻,大伯前世今生的悲剧之门,被咚咚咚咚地轻轻敲响了。此后的漫长余生,他似乎都还在那最初的惊艳中发呆,而那扇命运之门,也再未被合上,一个世纪的罡风似乎还一直在那里呼啸着· · ·
王冰松是武昌一个资本家的小姐,省立女子中学的高中生,一个惊才绝艳而又教养高贵的孩子,同时也是闩救 的成员。她的美丽绝非我大伯的神话,在以下的叙述中,我们将看见她这种稀世风采,将怎样成为那一代人和她本身的悲剧。
一个多才多艺的书生,一个风华绝代的小姐,在一个烽火狼烟年代的邂逅相逢,几乎注定要像星球相撞一样,开始他们乱世佳人的孽缘。"
组织,一个虚幻的抽象名词,好像骑着扫把穿着黑袍扛着麦镰的鬼魅一样,可以肆意宰割其成员的命运:
"冥冥中似乎真有某个神秘的力量,在暗中编织着个体生命的运数。人在这样的社会中,如同等待植入软件的机器,终有一些莫测的编程员,在随心所欲地决定你的命途去向。你甚至会在一些失梦之夜,隐约听见那些黑暗中的狞笑。"
"“组织" 作为名词 , 似乎是从日语演变的一个外来词;在古代汉语中, 它只是一个动词一编织或者构陷。 这个名词的引入,最初大约只是用于医学抑或生物,比如细胞组织;其历史不会超过一百年。但就是这么短的一点时间内,这个词忽然发酵般膨胀起来,成为20世纪迄今风靡整个中国的一个社会性名词。 它刚开始还只是表示根据一定的目的、任务和系统结合的集体或者社团;随着共产主义运动的狂飙突进,这个毫无定性的词语,在辞典上衍生出一个专有的义项。
用许多红色小说的话说一1938年的大伯,已经是“组织上的人"了。事实上,组织中只有细胞,是不再有人的。发明组织的人,是按机器原理设计的,个体的人在组织中,类似某个螺丝、刀片一般的部件。任何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都是组织所不允许的;组织只会冠冕堂皇地提倡集体主义,会用无数教条来帮助你遗忘作为人的个性。而且,有组织就会有纪律,面对这种暗中制定秘密掌握的律条约法宣誓。"
因为“组织的需要”,大伯与王冰松的爱情纽带被无情地隔断,各奔前程。纵然后来有机会再续前缘,却因为某位“组织领导”对王冰松的居心叵测而故意制造他们之间的误会,遂成陌路人!
等到两人都是白发老翁老媪,才冰释前嫌。纵使相逢虽相识,尘满面,鬓如霜:
"武汉和上海 , 都在大江之边 , 然而 “ 溯游从之 , 道阻且长" 一一一他们已经隔绝了半个世纪。 鸿雁往返 , 密密相约 ,他们在期盼着今生的劫后重逢。 终于 , 王冰松摔折的腿伤痊愈后,她决定艰难成行了。
那天,激动的大伯换上了整洁的对襟服装,让我赶紧擦拭窗户。临近中午,我听见一个宛若女生的恬美声音 问张志超先生是住这儿吗?我赶紧回头,看见一个风韵犹存的老人略显局促地站着。她已星霜上头 ,有一种高贵的美,在朴素的衣襟外流露。鱼纹在脸 ,但是仍我急忙喊大伯 , 他从厨房冲出来,站在檐下的石阶上,陡然像石雕一样呆望着来人。 尽管这是相约已久的聚首, 但两个老人彼此瞩望着对方的容颜,依旧一时不敢相认; 或者说他们一生的期许、渴望、误会和寻觅,积淀了万千酸苦,真正重逢之时,却顿时遗忘了语言。
他们几乎对峙了一分钟 , 才轻轻地彼此唤一声名字 , 然后把苍老的手紧握在一起。我看见他们依旧是无言哽咽,泪光在历尽沧桑的眼眸中闪烁。没有拥抱,没有热吻,他们非常自持地颤抖对视,最后把漫长一生的悲凉,化做了几声如泣般的苦笑。
这是四十四年后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他们一起重游了伤心故地,那江上逝水,湖畔春波,有谁曾知当日惊鸿又照影重来?他们重登鹤楼,遥看孤帆远影,可曾想过这 “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的祖国,就是他们曾经要为之奋斗的一个未来?闻一多先生当年在《死水》中的呐喊是否还在他们这一代革命者心中回响?而今,故人已渺,我已经无法去逼问他们那苦涩的心灵了。
此别之后,终成永诀。大伯未久即被诊断出胃癌,他的党籍依旧因为罗某的存在而难以恢复 ;他依旧只能按退休人员的医疗费用来辗转病榻。他给我写了一封介绍信,把我托付给他的一个方外之交一北京广济寺的明哲上师;然后又嘱托我给他买来一瓶安眠药。之后,他就开始等待最后时刻。"
大伯与齐瓦戈医生的悲惨命运,殊途同归,小人物注定要被大时代的车轮碾得粉身碎骨。
他们的爱情轻如鸿毛,而我们的叹息重于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