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斗拱从花城回来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他都躺在院外的藤椅上,呆呆地望着天。一望就好几个小时。村里人说他心不在村子。他还想着去外面。石斗拱他爹说,不会的。这次他不会了。是啊,石斗拱这段时间虽然没有离去的念头,可日日躺在藤椅呆望着天,总叫人觉得他在外面是不是犯了事才躲回来的。于是没多久,村里又传出了石斗拱犯事逃回的风言风语。石斗拱他爹每次听村里人嘴碎地说自家娃,总要去争辩几句。可辩到最后,回家看到自己娃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最后当他再遇到村里人碎嘴时,他也无心争辩了。石斗拱的确没有把这些当回事,好像他们说的不是自己这个出过村见过世面的人。也是,一个出村见过世面的人又怎么会被说闲话呢。呆望着天的石斗拱这样想着。一段时日下来,石斗拱的下巴长出了一大把胡子,就跟田垄上茂盛的杂草一样,又粗又杂。
一天,石斗拱正在看晚间的天时。天上的云似乎被石斗拱的眼神给定摄住了,只见那一层浅青的天幕渐渐分出好几层来。一层是淡淡的红晕不知从何处浸入,就好像垄上的杂草一样,不知从何处长出来一样。一层是黄中透着红,这红色叫石斗拱想起自己在花城时,一摆街摊的算命老人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于野,什么玄黄。也许,这就是玄黄色吧。石斗拱看完了天后,收拾藤椅进堂屋。他想,这白白青青红红为什么不能长久保持下去呢?就像花城那样,花花绿绿,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也是,这里毕竟不是花城。这里只是一个连车都艰难开进的小村。石斗拱想到他回来那天的艰辛。当时,他找司机师傅回村,司机要么就是没听过,要么就是说不载人。不载人的理由也都是说那路老咬车轮子。最后,石斗拱还是碰上一个村里的乡亲才得意顺利回村的。
石斗拱生长的村子叫做俱舍村。这个村名叫的奇怪。这种感觉并非石斗拱在外见过世面后才觉得的。那些没出过村子的老人也都觉得自己村子的名号叫的不一般。不像李家村、陈家村、王家村这么朗朗上口。这村名的确拗口。尤其是用当地方言自报来头时,最是拧巴。“俱舍”两个字,就像两块硬邦邦的石头,直接混着唾沫星子朝对方吐去。可名字虽然不一般,村子的其他方面却哪哪都一般。甚至还不如别的村子。起码,那些李家村、王家村、陈家村之类的都是致富了的,都有车子愿意开进去,司机也不会找借口说这路会咬坏车轮子。石斗拱没去过什么李家村、王家村、陈家村。倒是他在花城的时候听那些个来自这些村的工人牌友们,在打牌或说荤段子的时候说起过自家村里的情况。石斗拱相信那些人是不会骗他的。于此,他心里也生出一种悲哀。明明自己村子的景色这么好看,甚至比花城晚间酒吧里涂抹胭脂的女人还要好看。石斗拱决定回村子。他想,我要给村子带去一个花城。他觉得自己可以,因为他是去过花城的人。
祖祠里,一堆人围拢着。在拜了祠堂上供奉的先人后,宗祠会议开始了。石斗拱被他爹拉在不起眼的一块地兀自坐下。他爹满眼担忧地瞧着自己这个娃。祠堂的地理位置很好,视线开阔。门口正对的就是氤氲着雾气的山。如果幸运,还能偶然瞥见飞鸟在云端画出的线条。石斗拱仔细打量着祠堂。这是他第二次来祠堂,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这个祠堂。祠堂中央的两边伫立着持国天王、增长天王、广目天王、多闻天王手持法器瞋目怒视的威严相貌,条案供奉的当季采摘的橘、苹果,细细香燃落香灰于古色古香的炉中。虽然祠堂庭中是露天空旷的场地,但浓浓的烧香气味,倏忽间,让石斗拱想到了自己在花城某酒店里也闻到过似曾相识的气味。这是一种令人眩晕的气味。石斗拱并不喜欢这样的气味,他觉得不真实,这种气味甚至没有他躺在藤椅上茫茫然地仰望天空让人觉得真实。宗祠会议是繁琐的,先是老一辈的人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就是村长说一些关乎收成的吉言。但石斗拱此刻的内心却没来由地急躁而愤怒了,愤怒后,又不自觉地悲哀起来。石斗拱的爹一直都在关注着自己这个见过世面的娃,不知道他为什么,神色变来变去。心里只是在暗自揣着,或许村里人说的那些话不全是碎嘴。他担忧地抽了两口娃从花城给他带的烟。或许是因为自家老爹燃的香烟如同一股催化剂一般,催化了石斗拱心中的烦闷与愤怒。他不适宜地倏然站起。身子的抖动将屁股坐的长椅都掀倒了说,我们要变。当讨论突然出现一个主题时,轻松的气氛就转而为严肃。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凝聚处的一层厚重的气压,连香烧过后树立的半截灰都压塌了。石斗拱仗着自己是见过世面的底气,支棱着抵抗着,眼睛充满了从刚才就集聚的不知名的怒气。片刻后,村长咳了咳道,问石斗拱有什么想法。周围一下子多出许多絮絮叨叨地声音,有说斗拱出去见世面不一样了,有说斗拱是有能力的人,一定可以变的。这些话就像场面剥落的瓜子壳一样,碎碎的。石斗拱低头看了下正扯他裤腿的老爹,然后坚毅地说,我们要变。
俱舍村里有一块深红的山岩。石斗拱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看这块山岩了,每一次看它,石斗拱就有一种上手抚摸的冲动,这种冲动就像原始生物本能一样是遏制不住的。从宗祠出来后,老人领着他去看这块不知道在俱舍村扎根多久的深红山岩。这块山岩周围被绿色的植被环绕,唯独山岩处不长任何植物。那裸露的部分在石斗拱的眼中渐渐幻化成一个人形,不具全但确实有了人模子。你如果能够让这块巨岩变了,我们村距离变也就不远了。老人拍了一下石斗拱的肩,留下石斗拱两父子对着散发着清新气味的山岩兀自望着。石斗拱自看见这块山岩后,又恢复了躺藤椅时的神色。石斗拱他爹扯了扯石斗拱衣襟,然后转身回去。这块红岩石斗拱的爹是知道的。据说是明清时候的一次洪涝将这里的山体掀翻后形成的,当然这都是老辈人口传的。不过,自那后这裸露出的部分就彻底断了草木生长的生气。石家祖辈都是玩斧雕刻的手艺人,对于大山里哪里能采石料,自有其门道。知道山岩来源也理所当然。石斗拱看了一眼山岩后,跟着老爹往回走去。此时的天色大片大片都染成了远山灰蒙的颜色,一轮隐在云团后的月轮凹凸出浅浅的轮廓。我要刻它。老爹突然听见石斗拱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斩钉截铁,就像在宗祠会议上说我们要变时一样。老爹只是叹了叹气,摇摇头回到屋。石斗拱的爹是年近三十五的时候才有了这么个娃。可惜婆娘是高龄产子,自那后拉下病根,等到石斗拱三岁左右就没了。守夜那晚,石斗拱的爹取出许久没用的刻斧,哐锵哐锵地磨了一晚上。今晚,他再次取出了那把刻斧。哐锵哐锵地磨了一夜,直到斧面就像月亮一样。第二天,他转手就把磨好的刻斧给了石斗拱。此后每隔一段时期,石斗拱家就会响起一整哐锵哐锵声。
背竹篓的村民跟放牛的村民说,你去看了吗。每个村民碰面都不再是寒暄问候一声早呀,而是变成了——你去看了吗——这样一句话。那娃挺汉子的。每个村民对于这样的问话都会回上一句。石斗拱他爹每中午给石斗拱送餐时也都会顺带着说,村民都说娃,汉子。他一生没有正式夸过石斗拱,哪怕石斗拱去花城见世面都没夸过。但这次,他却接着村民的话为自己的娃打气。每次要到磨刻斧时,也就愈发轻快起了,哐锵声也愈悦耳。石斗拱还是一如既往两耳不闻。他眼里自打看着这山岩后,就离不开了。可如此巨大的山岩应该如何变,从哪里变呢?石斗拱以他读到小学的知识苦苦锁紧眉头。刚开始刻的第一天,石斗拱愣愣把自己掉在半空中老久,山根下前来看热闹的村里人的火就这样被坐在半空中的石斗拱给浇熄了。吊到第三天的时候,石斗拱渐渐发觉出了一点名堂。那裸露的山岩周遭覆盖的植被似乎都染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芒。是太阳吗?石斗拱被拖吊着悬空已久,此刻生理上显然已经让他有些精神疲竭了。他知觉自己的头好似被锁上一圈紧箍。这个箍让他觉着这块山岩好似一座佛陀尚未显化的法身。他想起了宗祠里那四尊手持法器的四大天王的模样,想到了那氤氲而上的袅袅香烟。空气里似乎也弥漫散开这那缕香烟的味道。叮——叮——叮。山脚下落下哗啦啦的石皮,看热闹的村民被吓了跳,忍不住咒骂一声,便转身离去了。渐渐,俱舍村里斗拱凿山的事就传开了。事迹随着那带有某种特殊节奏韵律的叮叮声传到了山里云里天里。渐渐,毗邻俱舍村的一些村子里的人也都不顾山路崎岖险阻进村来看。然而,日子久久,凿声不间断,可山似乎还是那山,山似乎没有改变。于是,村里人每次闲聊时问的——你去看了吗——的回答,也逐渐变成了沉默甚至鄙夷。好似,自己都已经知道凿山本就是一场笑话。有的会带着一副早已洞察一切的姿态说,那无聊的事,谁看。不如自家放牛重要。外村的人也不再愿花大力气进俱舍村来。毕竟,每个人心里觉着关心凿山那事,还不如养好自家的猪,等到过年的时候既可以高价卖出,还能吃到油溜溜的炖坨肉。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石斗拱觉得来回上下山太费时间,最后自顾自地在山上建了简陋的茅棚。高山上的风可一点都不温柔,凶巴巴地呼啸声,像极了他在花城时听到急切的车笛声一样。茅棚被吹得吱吱嘎嘎。石斗拱他爹最近一直被村里人劝说道,你要劝劝你娃。那山是一个人说凿就凿的?有的甚至在背后说自家娃脑壳出了问题。更甚的是说,石斗拱肯定是在花城犯了事,然后被打伤了脑壳。是啊,石斗拱他爹一直都不明白自家娃是为什么回来的。可惜,现在问也是问不到啦。他知道自家娃心重,但肯定脑壳是好的。他能帮的也只是磨好刻斧。山岩上的叮叮声断断续续断断续续地传了四五年。石斗拱也从一个高大的汉子,变成了好似未开化的野人。蓬松的长发与络腮胡交织着看不出分界线,头发被石灰附上一层蒙蒙灰色,就像早冬清晨的冷霜。那块裸露而出的山岩被刻斧刻出的线条勾勒出一座已渐具庄严佛陀法相的雏形。一天,偶然路过山岩附近的捡柴人在抬手擦汗之余瞥见了这一壮丽的风景。他差点儿下跪合十双手叩拜。原先的光秃秃宛如猛虎鲜有绒毛腹部的山岩,在几道肉眼能见的斧刻出的粗线下成为一个跃跃而出的巨人。围绕四周的杂草、苔藓、树木在远观者的眼中成了佛陀身后散发出的金光。山风呼呼呼呼,好似佛陀以其庄严而慈悲的声音诵号一声——阿弥陀佛。捡柴人匆匆撇下捆好的拆,往村跑去。一边高喊——变了。变了。村里人闻声都跟随捡柴人去看。石斗拱他爹也跟着一起。当他们看到那巨人般佛陀法相后,都不由地倒吸口气。嘴里发出宛如梦呓一般的声音。变了。变了。待这群前来拜谒的村民看到石斗拱阿爹时,都纷纷道喜。你家娃厉害。然后拍了拍老人的肩膀,似乎比老人本人还要宽慰。有的则来说,我听说某家的幺女年纪刚好跟你家娃搭。一时间,人言如放出笼的鸡鸭,唧唧嘎嘎不断。石斗拱在村里人来前,就在不远处看着自己手里的作品。不,他想这不是自己的作品。这是佛陀借他的手显出自己的法相,是来给俱舍村的人来带救赎的。他愣愣地站在一颗大树边,以至于村里来人时都没有发现他。可是,他觉得还差。于是,直到他大声喊出——没变。村里人才注意到他的存在。愣了半晌,之前的捡柴人才注意到石斗拱说的没变。然后,蹭蹭地上前问,什么没变。石斗拱看着他,然后又抬眼望着那山岩。鼻子。随后,他转身而去。经他这么一提,众人仔细看了半晌才觉得,对,是鼻子。于是,虔诚的热情骤然退减,石斗拱阿爹能听见有些人细细在说——什么都不是嘛。有的人附和,还不如自家堂屋按条上的泥塑木雕的佛相。老人低首,走得沉甸沉甸得。
从那天起,石斗拱就很少上山了。他每天都往村里那条三岔道上或站着或蹲着在那。他没有剪掉长发,邋里邋遢地就是一个乞丐打扮。他爹看到那这样,忍不住问。娃,你这是为哪般?回答他的只有两字——鼻子。石斗拱的爹知道那山岩没有鼻子就不算变,那他娃也就不会恢复常态。此刻,他多想看见自家娃躺在藤椅上发呆看天的样子。起码,那看起来还是个人样。他爹摇头蹒跚着回到家。他走进柴房。在黑漆漆的角落里堆放着数不清的斧子。那些斧子像从战场上退伍的老兵。斧光哑然。老爹取出一把,放在磨具上,开始磨起来。声音不再是哐锵声,而是嘎嘎声了。
石斗拱一连好几个星期,一直在观察经过三岔口的路人,观察他们的鼻子。他想将这些人的鼻子都安在那红岩上,但最后发现这些都不合适。有的鼻子太长了,有的鼻子太短了,有的鼻子又太挺了,有的鼻子又太塌了。这些鼻子以至于会经常地闯入到石斗拱的梦里,一个连着一个写成两个没变的字,将石斗拱压得死死的,翻不起身。每每这个时候,他会念想着佛陀。他渴求佛光能够普照过来,将这些无端的鼻子驱散。可在他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喊着佛陀时,佛光没有。佛陀也没有。有的是一个酷似佛陀却少了鼻子的巨人。石斗拱可以认出这是那常年斧刻的山岩。而这时,他便被惊醒过来。他反思,自己在山岔口观察鼻子是否真的能够将不同的鼻子都观察到。他对此保佑怀疑。村里人见他也都远远绕道而走。好似他身上有一股令人恶心的气味,是那么的厌恶。但看着石斗拱阿爹的面子,他们也只能以掩鼻这种细微却令人心如针刺的举动来表示不满。宗祠会议也再也没有石斗拱进去的资格,而他阿爹也忍不住村里人那嫌弃的神情,呆在家里磨刻斧。村里人都知道石家老爹会在两种情况下磨斧,一个是石斗拱变山的时候,一个是宗祠会议的时候。石斗拱自然知道这一切,但他不在乎。他此刻满脑子都是鼻子。有的时候,他不禁会想自己该不该回来,或者是该不该变。可一想到俱舍村也能有花城的那一点点的底色,石斗拱觉得自己当初的坚持是对的。想到花城,石斗拱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这种时间的变化也会照应在花城那吧。想着想着,他又倦意袭来。月光冷冷,浮云渐渐挪移。
本以为石斗拱已经疯了的村里人一脸惊诧地看着裤间别着刻斧的石斗拱往山岩那边走去。插肩而过的那顷刻,村里人能够感受到石斗拱似乎变了。他剪掉了乱蓬蓬的长发,就连胡子也都割断了。若不是看到他别着的那把刻斧,以及去向是山岩那边。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那个蹲在三岔口的野人。忽得,村里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把石斗拱当成一个乞丐一个野人了。本想跟着一探究竟,却被心里突然生出的一种惭愧羞愤的情绪叫停。走向山岩的石斗拱身后隐隐闪现出金光。其实,那晚石斗拱又陷入到一个梦中。这个梦不再是鼻子,不再是不变的梦,那是一个好像荧荧月光的梦。亮但不刺眼;光也不炽热。那是在花城的某个酒店里,石斗拱正看着一个唱歌的女公主。他是听同事还有客户那般叫的。但他觉得那个唱歌的姑娘就是公主。她有着不高不短不挺不塌的鼻子。那鼻子就像是被电脑精心计算过的一样。从她鼻子呼出的气,就好像俱舍村山中氤氲的紫烟一样。香香甜甜。后来,那个女人做了一个举动。只见她举起纤长的臂膀,伸出的手指碰了碰她的鼻,然后款款走到石斗拱身前,俯下身,又点了点他的鼻。随后,石斗拱顺着她的手起身,舞蹈。他们跳呀跳呀,从酒店唱歌的房间跳到另一个房间,从另一个房间跳到空中,又跳到月亮上,然后再跳到一座宽大散发着甜甜香气的莲花法座上。当石斗拱醒来时,浑身出了汗。他洗了澡,修整了自己邋遢样。然后带着梦中花城那个女人的鼻子朝着山岩处走去。一路上偶尔可听到牛哞声。
一个多月后,石斗拱离开了俱舍村。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那块深红的山岩彻底显露处隐匿其中的佛陀法相。而佛陀的鼻子将整个佛陀的面容显示的无比慈祥与悲悯。没人知道石斗拱是从哪物色到这样一只慈悲的鼻子。只是村里人每逢碰到石斗拱阿爹时,都会似是感叹地说上一声——娃。造福啊,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