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我买到了一套房子，在四环外。
破除的是一道道千难万难。
没有购房资格。首付款还差很多。租房多年的我，对“什么是好房子”一无所知。
不过说到底，买房这种事，其实只有一个问题：钱。
钱能考验人心。虽然我的朋友们不需要经历这样的考验，在经历了那么多日常生活里的相濡以沫，我也明白他们对我的真心意；但当我需要用钱时，几乎不用开口，大家就卯足劲儿地把私房钱都拿出来打给我，这份深情给了我莫大的温暖和鼓励。
用了崔胖家的购房资格，确切说是她老公小攀的。我想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当我们凑在一张床上谈论对一套房的渴望时，崔胖夫妇所慷慨给予的那种平静的热忱。她向我讲述他们两年前的买房经历，着力普及基本的购房常识，然后突然对我说：你不要担心，如果你的购房资格不够，就用我们的二套指标。崔胖的眼中闪着少有的热烈，她是感同身受地想要我能结束漂泊的日子。
我只说了一句：好。内心却电闪雷鸣了好一阵。人生中，只需有几次这样的被盛诚以待，只希望你过得比她好，再疲乏也可以继续走下去。
所以回顾我的购房史，弥漫的是温柔的善意，最大的诚恳，底色是一派光明敞亮。
好比我突然对大家说：嗨，我要出发了。他们起身便道：一起去。
我用尽力气，集合了70万。
当时在北京买一套可以用于上班居住的房子（非远郊，交通尚可，距离单位一小时以内车程），至少需要160万。为了能拥有“家”的感觉，商住房不予考虑，何况商住房的首付比例也很高。而二套房贷款最高是80万，这意味着我是可以实现梦想的。
但在看房过程中，却发现总价180万以下的房子，根本没法住。
要么只有三四十平，蜗居一隅，工作室、客厅、卧室等功能只能混为一体。要么太远。要么居住环境惨不忍睹。
大家纷纷与理财产品解约，将最后的家庭基金拿出来，承受得是对他们生活造成的诸多不便。博士嗖的一声就打来10万。孙空空让老公取出固定理财的所有钱。陆阿姨告诉我一个可观的数字，还很不以为然地说，不够我们继续凑就是了，钱就不是问题。胖子佯装忘记自己的负债，贼兮兮地拿出5万块。我刚张了张口，账上就进来了了40万。
没有任何人向我问借条。她们关心的是我可以买到什么样的房。
很多年前我就明白，像我这种拖延癌，随心所欲女，无可抑制的情绪控，厌烦琐碎事务的懒人，难得事情的善始善终。大家当然洞悉，看房伊始就开始狠抓严打。
刚看了几套房，我的挫败感与日俱增。京城之大，真的没有一套物美价廉的房子。
在胖子家过周末，她鼓动她老公旺先生一起，一天之内带我看了三个地块的六七所房子。当时她的腿因囊肿爬楼会痛，她就指派旺先生陪我爬楼遴选，只要我们都觉得还不错，她就扶着一条瘸腿去巡房。我看着她怎样观察小区环境，检视房屋功能，跟中介事无巨细地交谈，感觉自己也可以出山了。
看中了目前小区的房子。房屋总价182万，交易税费等10多万，中介费近5万。
为了省这笔中介费，我们更换了靠谱的中介（谢谢你，链家地产），找了个小中介公司，中介费变为1.5万。我们这个中介提供了链家上挂着的同户型的另一所报价更低的房子，要求找到房东。中介很快就约房东与我们见面。在审三方合约时，胖子借去接水喝之机，与去洗手间的房东“偶遇”，留下房东的手机号码。于是，这个小中介也被甩掉了。为了感激当事中介搭线成功，我私下里给了他一千块——如果他继续跟单，帮助跑完所有手续，也只能拿到一千八的提成。如此一来，我还是比较心安的。
接下来，需要我自己跑购房程序。
笃信万般难事最终都没那么多的神秘和可怕，又有法律专业背景的加持，我对这个过程并不担心。
购房程序最大的障碍是信息不对称。非经亲自去房子所属区的房管局去现场咨询，所有的信息均不可信。网友攻略可供参考，找几个详细的帖子划重点就好了，如此便可以得到购房流程的基本框架和难点。然后转程跑房管局，对难点一一咨询。最后自己做个流程。其中疏漏是必然的，跑冤枉路也是必然的，但早晚会完成，没什么了不起。得到的经验是：一切都很简单。只要各区把神乎其神的程序及每个环节所需材料挂官网上，笨蛋也能轻松顺利走完；如果能实现网上预约，就不会出现黄牛党，效率和跑程序的快乐指数一定会飙升；可惜官方对此讳莫如深。这恐怕是利益链所致。比如，无论网传还是中介所述的“中介跑程序会比个人跑更快、更容易通过”，实则不然。个人跑的话，如果不走弯路，一个月跑完也不是神话。
在购房过程中，特别需要感激和铭记的，是我的房东。
她是人保集团的普通业务员。北京人，60后。她给了我最大的善意和真诚。
我的拖延癌反复发作，另程序进展的很慢。2016年6月定下的购房契约，不觉间就拖到了秋天。房价开始抽风疯长，彼时程序才到网签。
她完全可以反悔。当时这座房子涨了60多万。
她其实也在准备买朝阳区的房子，好跟孩子离得近一些；她看上的房子的房东，一夜之间给她涨了40万，后来是80万，后来不卖了。
她的家人极力阻止她卖房给我，藏起了她的证件。
但她坚决地把房子卖给了我，没有涨一分钱。
她说，这个社会需要契约精神。一想她遭遇的房东坐地起价的感受多么无奈愤懑，就不想让在北京孤身打拼的我去经历了。
“我跟家人说，就当这个房子在6月份已经成交了。做人要守信。”
后来，房子涨了100多万。无数房东毁约。我幸免于难在她的支持下顺利过户。
反观自己，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到。要知道当时连网签都没有做，毁约是无需任何愧疚的。有中介带着客户联系她，可以全款支付买这座房子；也有人随行就市涨价要买，她都拒绝了。
她看出了我对这所房子的喜爱，还说我一定能将它装修很好；等我布置好了，也要过来看看。
配合我甩掉中介，配合我跑程序（这会比交由中介跑更麻烦，她需要多跑两趟），安抚我焦虑的情绪，鼓励我去好好装修，善待居所。
我的买房经历，会不时提醒我一定要做个慷慨清澈的好人，对陌生人一定要温和以待，要守信诺、诚恳、宽容，且不吝鼓励。
虽然现在房价已经降温，但我多么感激她。她的老父亲瘫痪，依然住在跟我同小区同栋楼里。过户以后我们没有再联系，我也没再看到她。我是即希望能看到她，感受那种北京女人的温婉体贴，又不敢见到她，因为我做得远远不够。繁琐的购房程序我已差不多忘光了，但我跟她在一起相处的那些画面，会经常浮现出来。譬如结束一个程序后，我顺路开车送她去上班，一路上我们聊这个社会的症结，聊彼此的工作和体悟。穿越长安街时，阳光灿烂，我第一次感觉北京如此美好。比如我忐忑地站在交易所门口等待她来面签——那是关键性的一步，她风尘仆仆赶来，解释说公交车迟迟不到；她上前拥抱了我一下。她是个勤俭的妇人，会跑几个市场看菜价，超市打折时买几瓶酱油屯着，出门挤公交地铁。但她却放弃百万诱惑，陪我走到尘埃落定。
“放心吧小马，我不会毁约的。”她不停地向我传达这样的态度，还会温和地笑起来。这就是我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所经受的一次价值上百万的考验。她竟然没有留下剧烈思想挣扎的痕迹！
在购房中，因为用的是小攀的名额，在几个关键环节必须他本人到场。他经常出差，有时要假装是顺路回家休息一样专程回来跟我走手续。他需要自费车旅费。他需要从北六环陪我跑到南三环，天刚亮就要起床赶路。奇怪的是他在这样怀着百般耐心付出时，我居然没有什么歉意。当你把一些人认定为一辈子相伴的人时，对他们所给予你的盛大的付出就不会愧疚。后来，房子成交了，北京的购房政策却大变，房产税暂且不论，小攀和崔胖已经无法再用他们自己的名额购房了。然后呢，我依然没有不安。像我们这样在一起的朋友，已是亲人之实，注定是无需再多言其他，有问题便是合体的。诸事便没什么要紧了。
所以，无论日后房价如何起落，我都无比幸福。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套狭长形的房子。它在四环边上，属于老旧小区，慢慢走路的老年人很多；它不大，但带着一个小小的露台、一个小小的阁楼，位在南北通透的六楼顶楼。房顶是斜坡的，这让我觉得有变化。管线很多，可以刷成白色就那么存在就很好。至于屋顶环绕的暖气管道，让它冬天非常暖和，为此我可以任性地卸掉老旧的暖气，让空间更大。虽然是暗卫，但南北房间和厨房都有窗，砸掉非承重墙后，光线畅通无阻。风如是。我的心情亦如是。
此后，无论生活规划经历了怎样重大的变化，我皆不会轻易舍弃它。我把最好的那间留作客厅兼工作室。阁楼将是藏书阁。阳台上充满了花草。卫生间是谷仓门。玄关会涂黑板漆，画上博士送给我的“秘密花园”。小餐厅里收纳陪我多年在出租房使用的漂亮器皿，墙壁会是祖母绿色的。露台被封为一间小的卧室，再也不怕父母亲戚来北京了。
我要在这所小房子里，做一个纯净善良的人。有一天我也会离开它，住在这儿跟住在别处并不会改变我。但情感和对这个世界的信任会。就此而言，这所房子已经给了我清晰明确的方向，我信赖这个方向，有如信赖：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