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敢说新年快乐

病房里和病房外,年味一定是不一样的。

街道上吵吵闹闹,有一群群孩子大笑,放着鞭炮,还要给大人捣着乱;几个喝得半醉的中年男人勾肩搭背,唱着粤语歌,其中一个人的外套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广场上,没有跳舞的大妈,但还有放着喜庆音乐的大爷。

好不容易从这氛围中躲过去了,来到一个较为安静的地方,可没成想,一个崩老式爆米花的人把人又给吓了一跳,这才知道,相对的安静是为了等待这一声响。很快,其它叫卖声也跟着来了:“都说冰糖葫芦儿酸……”“烤毛蛋……”“烤面筋,10块钱四个!”“套圈二十元!二十二十套大鹅!”“来来来!小朋友坐摇摇车的来!”“小兔子就剩最后几个了,便宜卖!”

这仅仅是从声音这一层面描述的这节日的一部分,要说色彩,那更是热闹,晃得人眼都要睁不开了。一会儿是卖七彩灯笼挂饰的,一会儿又是玩“电子打靶”的数字屏,要么是碰碰车场地上方的探照灯,要么就是各式各样色彩相异的烟花……

不过,谁又注意或观察过那些个年三十还在病房里的人——他们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其实,也不难想。有句话,是日本的一个哲学家讲的,说是孤独不是在山上而是在街上,不在一个人里面而在许多人中间。

要说有家人陪着的病人,盼着的是赶紧康复,顺道能在病房里吃个饺子、看看春晚也算是过年了,实在不济,还有亲人的拜年视频,给他们讲讲祝福的话等等。那么,没人陪伴的病人呢?那些被病痛所困扰,却躺在床上无可奈何、听天由命的人呢?他们是落寞的,是想得到这新春的快乐,却又不敢吱声的。

某手表工厂退休师傅——郭师傅此刻就站在三楼骨科某病房的窗前,即便是窗户只打开了一条缝,还是能闻见徐徐鞭炮燃放的气味儿,这也勾起了自己对老伴的思念。

老伴是前年走的,走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握着郭师傅送给他的“定制手表”,那是一款老式指针女士腕表,表盘还是蓝宝石镜面,这多亏了当时退休前领导给行的方便,就以极低的内部员工价买走了它。

现在,他在窗前看着远方闹市区腾空而起的烟花,依旧将手表放在裤子口袋里,紧紧握着,拇指一遍又一遍摩擦着镜面,出了手汗,也不自知。

儿女双全的他,如今独身一人,在这体味复杂、潮热的病房内,感慨万千。儿女并不知道他前些日子的摔伤,接起电话时,他还一个劲儿地回应着“都好都好”,对面发来视频,他只能挂掉,说什么“信号不好”“屋子里光线不行”,说完哈哈大笑,绝不吐露有关自己身体的现状。后来,儿女也怀疑过,说是年三十无论如何也要赶回去陪陪他老人家,他不肯,说是让他们放心留在国外工作,自己正好也要串串门、旅旅游。至于亲戚之类,他也未曾来往过,这也和之前的一场闹剧有关联。

之前,郭师傅退休之后,和人做中药买卖,他等于是做个中间商,去贵州、云南走了好几趟,搞来了些三七、云木香、砂仁、太子参、杜仲,发现里面水很深。

药是分等级的,还有明面上的人工养殖和野生,还分年份,于是他又去上课、看书,自己在家拿起放大镜钻研,不多久,就能找到其中的生财之道了。不过,生财归生财,药材是一定要保真,还要符合客户的需求,药效也要强一些。再后来,又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个贵阳的小酒厂的厂长,他合计了一下,也发给客户药酒。

靠药材、药酒,郭师傅几年间赚了一笔。他的二姐、大姐都曾有求于他,求他也不为别的,就是借钱。每回借钱数额不等,名目也不相同,有说给孙子买电脑、手机没钱的,也有说基金赔了不敢跟自家老头交待的,到最后一个也没还。郭师傅就拎着礼品去她们家里要,她们倒是不乐意了,说他有了钱自己亲姐姐都不认了,来看望还要钱。也就是因为这个事,给他产生了思想上的困扰。他想着,与其时刻防着这帮亲戚,倒不如干脆不来往,落得个清闲轻快。

回想到这儿,郭师傅看看手上的医用胶布,还有没来得及收的吊瓶,啃这个快被氧化黑了的半个苹果,思念着自己的亡妻。眼泪从他的眼角留下,连那皱纹也成了特意为这眼泪所挖的沟渠。他黝黑、枯瘦的身躯似乎快要撑不住了似的,扶着床沿,继续聆听着烟花。

再说起小唐,也挺可怜。厚厚的眼镜片让人看不出他的眼睛里到底是清澈的,还是浑浊的。旁人看或许大多数时看着是浑浊的,但他清楚得很。他的个性也就体现在这一点:我清楚,但是我不表现出来。不妨说,这也可以算得上是他的遗憾了,往常习惯暗恋、不敢表白的人就像他那个样子。

他是得了胃病,要动手术,人在郑州,老家在安阳滑县。他没敢通知父母过来,一是怕他们担心,二是自己也没赚来钱、谈得来女友,这要是让年迈的父母知道了,这个年准也过不好。

他寻思着趁护士不注意,在输完液之后下楼,到马路对过的停车场走走。虽说是停车场,可是隔着蓝色围栏外就是灯红酒绿、花花世界。他一直有个盼头,希望自己凭着执着和坚韧闯出点名头,可闯荡了四五年,不仅没赚到钱、付了房子的首付,甚至于前些日子还被裁了员。

公司是搞医疗器械的,也没说让他走,只是说希望他能在担任行政工作的同时,再去完成些销售任务。要是不同意,公司也会给予妥善的安排,给他多发两个月工资,别的就什么也没说了。他起初是愣了一下,回过神后,果断选择了后者。

出门之后他还是蛮伤心。这么大的世界,到底哪里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处呢?以后自己又会在哪里会遇见谁呢?想着自己不到10平米的出租屋想着数不尽的深夜加班,回家时错过公交车步行七八公里,冒着雨也害怕迟到罚钱,他的脑神经蹦得很紧。

人与人的差距为什么会这么大呢?为什么说公平却一直存在着隐形的“等级制度”呢?想着想着,泪便打湿了眼眶。天空也飘下冰冷的雪花来,打在脸上,冰冷的温度抵消着胸中为数不多的热气。药劲过去,一阵阵胃痛也随之袭来,疼到手脚心冒了汗,他不服气,紧紧咬着后槽牙,咬得脸颊的肌肉隆起着。远处一个家属院内,又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好像在庆祝着什么似的。庆祝什么?是在嘲笑他无能吗?是在向他炫耀吗?

“你这个穷光蛋没钱没势,什么都不是!”他在发出让其疼痛的怨气,但这怨气还是有很大一部分被压抑起来了,为什么?因为即便是在这个时候他也不敢大声吼,他怕人家听见他吼,然后又看不起他。

或许他哪怕是有一天快要死了,他也不敢放出什么狠话。他不敢怨社会,他到死没力量与之抗衡。

最后,他还是老老实实回到了病床上,为了不去打扰其他病友庆祝新年的喜悦,他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人家分给他饺子炸排骨,他还有礼貌地回复:“谢谢您!真是特别感谢!我吃过啦!”再回去躺着的时候,刚才那副笑脸瞬间又被自己思想里的哀乐给赶走了。

网络上流传着一句话:总有人在为这个世界缝缝补补。可是否有人思索,他们为什么要承接起这个又累又没回报的活计呢?

因为善良啊,他们是宁可饿着也要擦亮皮鞋的好人。

不是所谓的自尊心在作怪,是他们的善良吸收了各种各样的戾气,他们心甘情愿的粉碎自己,眼看自己化为尘埃,尘埃化成了别人活下去的力量——在这个时候他们还是笑着的,粉碎的也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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