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诗歌的兄弟

九十年代末,一个夏日的午后,我从小城郊区醒来,走出病房一样的卧室。我已经病了好几年,药成了我的粮食,却没能好好安抚我的身体,我只能自暴自弃,任它们散落在书桌上。走进街道,香樟树满眼青翠,水汪汪的。新华路逼仄、寂静,店铺疏落、寂寥,弥漫着雨后残阳的调子。

这个内陆小城,因为偏在一隅,没能与时俱进,便形同理想主义盛行的八十年代,读书的多,卖书的自然也多,除了新华书店,还有旧书店、书报亭和流动书摊。傍晚,阳光清淡下来,便出来几个卖书的,推了一板车旧书,徐徐地走在树影下,找个宽绰的地方,停住了,四边乘凉的人围过来,指尖滑过书脊,各取了一本去看,站着的,蹲着的,天一擦黑,路灯照下来,都成了剪影,旧画报暖黄的一角,边沿摩出了茸毛,如酣梦时的呼吸。我也身在其中,有人跟我讨论国际形势,有人向我弘扬佛法奥义。那时,我还是一个高中生,信仰爱情,热爱诗歌。新华书店右首有个书报亭,靠山墙搭个棚子,棚子门口支个台子,卖报纸,也卖诗刊,《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诗潮》《诗林》,全都有。摊主是个麻子,尖下巴,黑且瘦,袖子晃荡,眼神淡漠,看着安静、亲切,这么多年,总不见老。每次见了我,他都默不作声,只抽出新到的诗刊,一一摆在我面前。我从不订阅,也不急着买,我要站在一旁,一页一页、一本一本地看。麻子不看我,也不催我,只自顾自整理报纸。

纸上也有清风,更而况站在夏日浓荫里,便觉得一身清凉。读完一本,我伸手去拿另一本,一只黑手和我碰到一起。目光相对,我惊道:“嗬,是你啊,甚个时候来的?”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说:“有一会了。”我和他,一前一后,来了就看诗,竟都没发现对方。麻子抽了一本,递给他。他是我同班同学。我热爱诗歌,热爱文学,这已是广大师生达成的共识。而诗歌于他,却是秘而不宣,甚至是羞于示人的,确切地说,他是被集体忽略了,大家都视他为混混,而混混,自然是和诗歌水火不容的。

那几年,我跟几个混混保持了不错的友谊,他们都是我同班同学。其中有个白生生的大胖子,一个诗歌爱好者、三级片收藏家,曾因聚众欣赏黄色录像,被薅起来管教了一天。一次,我跟几个同学去他租住的房子,他就给我们讲解格斗技巧,普及三级片知识。我最感兴趣的,不是什么格斗和三级片,而是这么一个恶棍怎么也爱上诗了呢,又是怎么爱上诗的呢。我有个恶习,谁要是爱诗,纵使他恶贯满盈,我也会引为同道之人。我曾经一狠心,送他一套全年的《星星诗刊》,他显出惶惶不安的样子,向我郑重宣誓:“我一定看,好好看,不然对不起你。”我满怀感激地仰望着他,仿佛我刚刚成功感化了一个误入歧途的恶棍。读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看到柯西莫只是通过朗读小说,就成功感化了一个臭名昭著、身陷牢狱的强盗,我便会油然想起那个白生生的大胖子。在老街散步,他问我:“如果给你一百万,你还写不写诗?”我说:“写,凭甚个不写!”我坚信,这是我的心声,也是我的信仰,如同我坚信所有的美女都是理想人格的化身,可以召唤天下所有的男人直达天庭(请原谅,我必须保留这个逻辑漏洞)。他哈哈大笑,算是对我的回答表了态。也许是因为他始终没能兑现那一百万,而我始终也没能挣到那一百万,所以我至今还在读诗,写诗,并自以为还会继续读下去,写下去。毕业后,我们断了音信。五六年前,我走出一家早餐店,意外地接到他的电话,他问:“还好吧?”我说:“还活着。”他邀我去北京。他现在混迹于帝都,做药品生意,据说已然身价不菲。我说:“我没钱,没车,也没时间。”他说:“你请个假,我去接你。”我有点动心。听说,大凡写作者、艺术家,只有到北京混一圈,才能混出一身老气横秋的气度,我身边就不乏其人。我没有接他的话,转而问:“那套《星星诗刊》还在吗?”他沉默一会,说:“应该还在老家吧。”应该还在老家,只能还在老家,老家当年有几个热爱诗歌的混混。

这几个混混把旷课时间和课余时间奉献给了三项事业:打架、恋爱和诗歌。我上课、读诗的时候,他们却在打架,理由繁多,为争夺情人,为兄弟义气,为保护同学,为任何场合的小摩擦,更多的时候,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不需要借着酒劲,抡着膀子、捡块石头就能干起来。任何触手可及的东西都会成为凶器,而他们向我展示的凶器竟然和诗歌一样光洁耀眼。我没有亲眼见过他们打架,他们打架时也从不叫我,只在打完架后极尽能事,向我尽情铺陈和渲染。我一面鄙弃他们的野蛮和鲁莽,一面深深迷恋于他们的历险叙事。我承认,我也迷恋自己身上偶尔爆发出来的血气。我在《青春期的凶器》里写过:“在我乏善可陈的青春期,我只参加过一次斗殴。”那次,我挺身而出,保护了同班女生(哦,我早已记不得她的长相,甚至记不得她的名字),却没能给我带来任何荣耀,更没能为我赢得爱情余光的一瞥,反而让我深感耻辱,因为,经痞子的同学(还是一名女生!)出面调解,我不得不向痞子奉献了两包红梅牌香烟。诗歌与暴力,一虚一实,一静一动,一灵一肉,一正一邪,却都饱含着原始、野性和青春的力量。我以为,诗歌可以激发内心的狂想,也可以抚平内心的狂躁。而在他们青春的血肉和精魂中,诗歌和暴力竟然并存一体,两不相碍,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平衡和协调的。他们从来不在我面前读诗,而每次聚谈时,他们却和我一样精通诗歌掌故。难道他们白天听命于暴力,而把神圣的夜晚奉献给了诗歌?的确,诗歌不是革命暴动,不是请客吃饭,是应该一个人静静去读的。所以,我一次次鄙弃他们,又一次次原谅他们,接纳他们,因为,只有我知道,他们不仅仅是混混,他们也热爱诗歌,或者说,我热爱他们,仅仅因为他们也热爱诗歌。他们是怎么爱上诗歌的?他们又“凭什么”爱上诗歌呢?这我可不知道。跟他们在一起,我承受了一些异样的目光。大家担心我会被他们同化,变成一个虚伪阴险的雅痞。实际上,我们谁也没被对方同化,我们深知彼此的界限,从不干涉对方内政,而只在各自的疆域撒野或撒欢。他们打架打累了,就会安静下来,就会听我讲诗,讲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出没于校园的游吟诗人,讲海子在夜晚的德令哈想念让他心碎的姐姐,讲荷尔德林穿过黑夜的大地徒步到了另一个国度。

我和混混们也有集体行动——旷课。我只旷数学课,他们却什么课都旷。旷课时,他们空着手,我夹着书。出了校园,先是一群人,推推搡搡,吵吵嚷嚷。走着走着,我就落在他们后面,去了别处。我有我秘密的圣地,在绵长的河岸、横绝的山顶,在废弃的砖窑、轰响的采石场,在黄灿灿的油菜地、山坡一片桃树林。在那些地方,我有我秘密的仪式,我坐在变换的光影中看天,打量身边的草木和乱石,邂逅穿花衣裳的蛇,背诵古老的诗歌,缅怀还没有莅临的爱情(请原谅,我又得保留这个逻辑漏洞了)。我偶尔能看见他们身影跳动,听见他们纵声谈笑。他们好奇我去了哪里,是不是跑去幽会了,我笑而不答,莫测高深的样子。他们有时跟踪我,或趴在没膝的草丛里,或躲在腰粗的树干后,我听见窸窣的响动,就回过身去,冲他们一挥手,大吼一声:“滚蛋!”他们立刻像撒尿一样,哗哗地远去了。这很好,跑远了,把学校、女生和仇人都抛弃了,就不用到处惹是生非了。

整个下午,我们就站在书摊的树荫下,不说话,只看诗。天色向晚,我们放下诗刊,互相看了一眼,意犹未尽、有话要说的样子。我请他去我家。进我的书房兼卧室,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说着理想和爱情。我说:“毕业以后,我要去青海,看看青海湖。我想看看海子的德令哈,夜色下的戈壁,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我想看看昌耀行走、歌唱过的大西部。我要写两本书,一本是给家乡的草木重新命名;还有一本叫《幻象》,写但丁、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残雪和海子。”他说:“好,我们一阵去。”我说:“行。”当时,海子已经死了十年,再过六七个月,昌耀就会从病房纵身跳下去,而我的病还要继续跟我缠绵好几年。他说,他想开一家书店,卖诗集、诗刊,还卖人文社科一类的书。我说:“会倒的,新华路上已经倒了好几家。”他说:“我有办法,设个茶座跟阅览室,全都免费,想看什么看什么,想看多长时间看多长时间,不像新华书店,看贼一样,坐地上都要轰。”我说:“时代在变,书还能把人留住吗?留住的恐怕是茶客和二流子。”他沉默一会,说:“反正又不指着它挣钱,就是赔本也干。”我扭头看他,黑黑的脸,却显得又柔和又恍惚,就像晚风吹动的诗稿。那一刻,我相信了书籍和诗歌的力量。

关于他的爱情,我略知一二,他的情书就是我替他写的。我记不得自己为多少恶棍和模范生写过情书,我的情书充满精巧、浮华的修辞和茂盛、脆弱的抒情。我不收钱,只收香烟和书,香烟要红梅、一品黄山,五块钱一包;书不论类型、新旧,只要不是教科书、教辅书就行。我抽烟很少,然而我的零花钱更少。这更少的钱,我要买烟,尤其还要买书,这常常逼得我整个星期开水就馒头,有时则只能大喝白开水。我必须依靠我那一技之长,缓解口腹和精神上的难题。我帮他的爱情开了篇,接下来他是如何续写的?他说:“情书送出去了,就是没反应。”我满怀歉意地说:“是我没写好,我再写一封吧。”他看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帮人写情书,从来都有针对性,必须要看看女孩什么样,所以,那个女生我是见过的,白净,羞涩,走路很轻,好像生怕惊动了旁人。我又问:“那个黑妹呢?”他笑了笑,又摇了摇头。说来凑巧,在他给白净的女生送出情书的同时,却收到一个黑妹的情书。那个黑妹我也见过,是楼上一个班的,黑,瘦,短发,脸颊有些凹陷,爱穿玫红色外套。他也生得黑,很健康、很男人的黑,一笑起来,两排牙齿露出来,很白。当时,我们都取笑他:“你就认了吧,白的追不到,要个黑的亦行,反正你也黑,灯一黑,都黑,黑到一家了。”他害羞了,黑红着脸,一言不发。

当年高考,我们落榜了,只得留下来补习。生存是个伟大的难题,我们不得不收敛旁逸的野性,勤勤恳恳复习备考。我们还在同一所学校,却少有往来,偶尔碰见,点个头,笑一笑,礼节性的,就顺着各自的方向,匆匆而去了。他变了,驯顺了许多,温良了许多,不再打架滋事,不再央我替他写情书。看得出来,他是有意疏远我,疏远旧日的狐朋狗友,我又何尝不是呢,仿佛诗歌和暴力同样都是青春期的一个错误、一次伤害。第二年,我们都达到了本科分数线,在校园里碰见,他又笑了起来,牙齿露出来,很白。停下来,说几句,问理想,不明;问去向,不详。那是我们最后一面。

如今,十多年光阴一晃而过,我早过而立而未立,年近不惑而愈惑。我至今也没去成青海,也不知他身在何方。想起他,想起那几个热爱诗歌的混混,我念念不忘的,还是在夏日午后的书摊偶遇、读诗的情景。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4,233评论 6 495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357评论 3 389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9,831评论 0 34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313评论 1 288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417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470评论 1 29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482评论 3 412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265评论 0 269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708评论 1 30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997评论 2 32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176评论 1 342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827评论 4 337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503评论 3 322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50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391评论 1 267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034评论 2 365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063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