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桐花

一夜微寒雨,摧落满地花。这花,是桐花。

我住的小镇也属江南,日丽风清的四月,水和树都渐渐丰腴、灵动起来。如果来一场夜雨的沐浴,空气也就变得清新可餐。

推开院门,披着灿灿的春阳,我踱到屋后的小树林,来到这棵泡桐树下。站在貌似平整的雨后土地上,那些掉落在其间,失去疼爱、失去水份滋润的桐花,软耷耷,皱巴巴,光鲜不再的模样,让我似乎穿越到远古的战场,一场厮杀过后无数具未寒的尸骨。也许用不了几天,它们也就变成无人问及的尘土。

与这棵泡桐树相识,是暖春的一个午后。我卧在床上正做着白日梦。屋外忽地就有了一阵喧哗,透过厚厚的墙壁直奔我的耳根。似有一双无形的手,牵我坐起。出门,寻声踱至墙角。风柔柔地抚弄着衣服的下摆,拂在脸上,如婴儿手般细嫩。每一缕光线都经过沸水浸润,多加一件衣服也承受不了它的热情。

阳光下几个女子,伸着细长的竹竿在钩槐花。寂静的小树林里,有了她们肆意地欢笑声,还有树枝“咔嚓”地断裂声,如撕锦帛。

她们钩下来绿叶尚未成形的树枝,一串串冒着汽泡般白色的槐花,也钩下一阵阵清香,一股浓浓的思乡情。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看到了那棵泡桐树,看到了似曾熟悉的身姿,静静地立在离槐树不远的地方,冷眼看着人间的冷暖。

其实它一直都在那里,只是我的眼光从它的身上数次掠过不曾停留过一秒,和擦肩而过的路人并无两样。

沿着合抱粗的树干向上,直至仰视,四月的晴空背景里,好一大团染成浅紫色的花树啊,青葱的绿叶才露出点点,一朵朵小喇叭似的花串编织成一支支鸡毛掸子状。此刻暖暖的阳光竟被它的花瓣撕裂成无数的碎光,闪烁,颤动,似幅抖动的画图,连同那一方天空都有了生机。风也有了色彩,有了味道。

“喇叭吹开朵朵花,疏篱小院影横斜。虽无彩凤鸣金曲,但引乡魂慕紫葩。”记不清谁写的,但诗中意境直达我的内心柔弱的地方。

老家没有山,每个村庄却少不了有几棵泡桐树。可惜我家的地基上没有,屋后是片成年的桦树林。泡桐树虽然长得极快,却无奈没有插足之地,也没有可出头的天空。老屋前面出了门就是一小片低洼地,那年,村边的灌溉渠改道断流后,母亲每天天没亮就起床,赶在上工前花两个小时,去挑些土回来。半个月时间里,终于挑出了一块大场地,和叔叔家的场地连成一条小街道。

叔叔门口就有三棵泡桐树。

时光一年年翻过,嵌着年轮的圆向外扩了一圈又一圈,树冠越过屋沿,树梢越过屋顶,伸展着,树枝相拥相连,肥大的树叶重重叠叠,就遮盖住了叔叔门前的场地。我也就时常能享受到一地的阴凉。

儿时,也有这样的场景,叔叔门前的场地上散落了一地的桐花,枯枝。我弓身从地上拣起一朵,拿捏着花柄,装模作样闻其味,赏其姿,作惆怅状。

到了傍晚,除了下雨外,我们这些孩子都要清扫门前的场地。“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句俗语用在我们这些孩子身上也极为贴切。

别人家扫地十分钟不到就解决了,叔叔家门口却不行。树荫下潮湿潮湿的,一天的阳光可以晾干湿漉漉的衣服,却无法晾干可以行走的地面,竹枝大扫帚掠过,像鸡爪子刨出来的痕迹,深深浅浅都有。我的堂妹只能用小扫帚,一寸一寸抚摸过,落下的桐花被扫进畚箕,一趟一趟送到屋后的垃圾坑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十八岁那年,我们那里放露天电影,越剧《红楼梦》。看到黛玉葬花那一段,女主角肩扛锄头,挑着花篮,庭院葬花,“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那悲戚戚的模样,似乎大难临头,世界末日般,让我觉得有些做作,夸张,甚至有装的痕迹。

没有落花,哪来果实?没有落花,哪来饱含生命的种子?落花不是无情物,何必凄凄惨惨戚戚呢?那么大的一个姑娘,还不如我家堂妹,体弱瘦小的她不仅仅要清扫门前的落花、灰尘,还要烧一大家人洗的水,吃的饭。

但第一次听越剧,却被它独有的魅力所折服。王文娟细腻绵长的唱腔,与随口能哼几句的黄悔戏相比,感觉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乡下村妇。我听得如痴如醉,散场时行走在乡村的小路上,耳边竟然还回响着丝丝缕缕似曾熟悉的旋律。

多年后,我经过淮海路,公交车从上海越剧院门前一晃而过,我似乎只见到“越剧”二字,耳边立刻就有王文娟那似泣如诉地声音在缠绕着。

其实在上海,能见到桐花也不是件随心所欲的事,只有在乡下,在老旧的村庄里,碰上运气你才能见到一次。在四月这个短短几天的时间里,桐花落下,泡桐的叶子开始伸展、肥厚,由浅变深,如无数把扇子,日子就在它的轻摇慢舞下一季季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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