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贾小米

00

当我从六楼窗口看见林北北与那个穿卡其色风衣的男人相拥亲吻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叫清风镇的地方。

即便是十八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轻而易举地想起那个星光烁烁的夜晚,我敢保证所有的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被阳光照耀了一整天的草地,会发散去那种独属于草的芬芳,我形容不出那种味道,只觉得那是一种带着勃勃生机的味道,不甜腻,不寡淡,刚刚好。

如鸡蛋黄般的月亮升起来了,它大得像就挂在我的面前,我几乎看得清它上面那像一棵树般斑驳的影子。月光与星光互相交织着、纠缠着,将这片草地铺满。清风镇的夜晚会有凉风吹起,即使在炎炎夏夜,也是这般。

这里的草都是杂草,远没有城市里的草坪来得整齐划一,但每一根草都是独特的一根,自我生长,任性随心。杂草随着风的路过而上下起伏着,如此微弱的动作却也惊动了草丛中的几只萤火虫,它们从草丛中起飞,掠过我和贾小米的身旁,它们在空中旋转着,然后向我们身后的林子里飞去,那些微弱的光点,如同坠落凡间的幽怨精灵,飘飘荡荡,顾盼回眸。

贾小米躺在草地上,双手圈成望远镜的样子,对着辽阔浩瀚的夜空,她的手臂在月光下,像一根进口的鳕鱼肠,细嫩白皙,这个比喻是我多年以后加进去的,记忆中当年我觉得那截手臂像一节去了皮的莲藕。

她乌黑柔顺的头发从杂草们的缝隙间倾下而下,如山间石缝里的清澈小溪,她光洁白皙的额头在月光的照射下像一片温润光滑的贝壳,闪闪发亮。

她的胸口起伏着,如两座曼妙的小小山峦,山峦本该坚硬,而在一个少年的眼里,触目却一片柔软。

我竟在如此的一个场景里,昏昏睡去,耳边是风的声音,虫鸣的声音,还有她呼吸的声音。

伊人在侧,比伊人在怀更加地让人安心。

忽然风大了起来,一片云随风而动,遮住了这片星月之光。

我下意识地向窗帘后退了退。

楼下的吻显得有些绵长,我小心翼翼地点上一支烟,整个过程尽量保持安静,不发出任何声音,虽然现在即使将手边的烟灰缸摔在地上,也不会打断楼下人的缠绵。

我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楼下的人,男人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风衣,外观上判断应该是那个来自英国的品牌,风衣没有扣上,敞开着,里面同样是这个品牌恶俗的格子衬衫,一只女人的手不停地在格子衬衫的外面摩挲着,偶尔还会滑落到他皮带扣的位置,那个同样恶俗的皮带扣是一个大大的品牌logo。

他们所处的位置有一些昏暗,我没有办法看清楚男人的长相,其实我对男人是谁并不感兴趣。总之这件事情我只需知道,我的老婆,林北北,出轨了。

至于出轨对象是谁,其实毫无意义。

我熄灭了烟,转身躺到沙发上,剧烈地想起清风镇,想起那个有星光的夜晚。

林北北开门进屋的时候,我睡着了。


01


一根电线杆上固定着一块木板,上面用黑色的颜料写着“清风镇”三个字。

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实在是配不上如此清新脱俗的名字。

木板下面,就是这个小镇唯一的车站。一辆破败不堪的长途汽车正摇摇晃晃地驶离,发出一连串叮叮咣咣的响声,在留下一片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烟尘和半个沾满泥巴的挡泥板后,绝尘而去。

灼热阳光下的小镇车站恢复了平静,我背着双肩包站在木头站牌下,旁边的树荫下坐着一个带着白色布帽子,脸色黝黑,皱纹堆垒的老太太,她身前摆着一个上面蒙着棉被的白色泡沫箱子,箱子上用与站牌同样颜色的颜料写着“冰棍”,从字迹上看似乎与站牌出自同一人之手。

据说清风镇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这里夏天的时候虽然白天炎热无比,而到了夜晚就会吹来阵阵的凉风。

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十八年前我曾在这里生活过两年的时间,那时我还是一个高中生,本来在一所城市的高中上学,由于我母亲因为一件事大发雷霆,就被以为了我好的名义,放逐到了这个好像与世隔绝般的小镇。

一只麻雀落在“清风镇”的站牌上,看起来昏昏欲睡。一只蜻蜓无精打采地飞过去,扰了麻雀的睡意,它也飞将出去,在空中追逐着那只蜻蜓。

我的衬衫前胸和后背各有一大块汗渍,疲惫不堪地紧紧贴在身上,额头的头发也没脾气地趴在脑门上一动不动。

站牌的对面,有一家小小的杂货店,名叫“解忧小卖铺”,看来东野圭吾的作品也流传到这个小镇了,又或者是店主并不知道东野是谁,只是觉得自己杂货店的存在会给小镇上的居民排忧解难,才取了这个名字,当然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解忧小卖铺的门口放了一大块白色的泡沫板,上面用站牌和冰棍箱上同样的笔迹写着“冰镇汽水”。而我此时正口渴得要命。

穿过了沥青都被晒得有些发软的马路,来到解忧小卖铺门前,我的目光被另一块小一点的泡沫板吸引。

上面写着:电话费、水电费、收快递、缝补、补胎、化肥、杀虫剂、农药、工具、种猪、卖粮食、水果批发......”

看来老板给自己店起名叫“解忧小卖铺”是有道理的,并没有夸大其词。

“给我来一瓶冰镇可乐,这鬼天气太热了。”我一边扇动着衬衫的领口,一边打量着解忧小卖铺的陈设。

冰柜在收银台的后面,透明的玻璃柜门上布满了雾气,昭示着冰柜外和冰柜内显然是两个世界。旁边的货架上摆满了各种成条的香烟,还有些非知名品牌白酒的瓶子,瓶身上有着那种看起来就知道很陈年的灰尘,看来销量并不好。

店主坐在冰柜前的椅子上,旁边有一个老式台式风扇在吱吱呀呀地转动着,他正在看着一本《故事会》,带着镜片比瓶底还厚的近视眼镜,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头发已经有些稀疏,中分发型的中间部分像有一道白色的鸿沟。

“可口可乐,还是百事可乐?”店主没有抬头,而是缓缓地翻了一页《故事会》,继续看着。

“都可以。”我漫不经心地说,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向着地面甩了甩手。

“怎么能都可以呢?你最好选一个。”店主抬起眼睛,从瓶底后面看着我。

“对于你来说两种一样的价钱,对于我来说味道也一样,为什么不能随便拿一瓶?”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店主脑袋中间的那道鸿沟。

“不,不,这不一样,一会儿我要记账,我得记上是一瓶可口可乐,还是一瓶百事可乐。”店主扶了扶眼镜,认真地说。

“你知道吗?你看起来像个固执的老头,好吧,来一瓶冰镇的百事可乐,这样可以了吗?”我并没有显得不耐烦,而是觉得这个固执的店主有一点可爱。

“城里来的吧?”店主拿了一瓶百事可乐,用毛巾擦了擦瓶身上的水珠,递给我。

“呃,是,不过之前也来过,十几年前在这里上过两年高中。”回答完店主的问题,我迫不及待地扭开瓶盖,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喝着可乐,黑褐色的液体带着气泡和冰冷的气息穿过喉咙和食道,让我神清气爽,打了一个嗝后,我觉得整个人都舒坦了。

“你是?”店主从收银台后站起来,双手撑着玻璃柜台,身子尽力地向前倾斜着,厚厚的近视镜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白上有几根血丝。

店主摘掉眼镜,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好像在苦苦思索着什么,他从柜台中走了出来,站在我面前,仔细地打量着我。

“你是城里来的借读生?”

“是的,我是95届2班的,刘小帅。”



02


清风镇以及周边几个镇只有这一所高中,清风高级中学。

学校建在半山腰上,从镇政府旁边的一条碎石路走上去,大概需要20分钟左右的时间就能到了。

碎石路两边都是茂密的树林,有松树,榆树,还有笔直的白杨树。再炎热的夏天,如果向林中望去,也会让人感觉有一股幽幽的凉气。不时林中会有松鼠跑到路面上来,蹲在路的中间,拦住过往的行人,伸出手向人们讨要花生吃。

路边每相隔不远就会有一根简易的木杆,上面挂着黄色的玻璃灯罩,到了晚上,会亮起暗黄色的灯光。

学校的围墙是用大块的石头堆垒成的,石头与石头连接的地方因为有泥土,所以会长出一些杂草,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各色小花。校门是刷着绿色油漆的大铁门,分为两扇,呈对开的方式,两扇铁门上各有半个红色的五角星,合拢时就会合成一个完整的五角星。

铁门年久失修,变了型,也就常年敞开着了。

铁门的一边挂着一块原本是白色的牌子,由于时间久了,有些白色的油漆有已经脱落,漏出里面的原木色,牌子上面有黑色的大字,“清风高级中学”的字迹也早已不再那么油光发亮,而是灰突突的记载着这些年的风风雨雨。

操场不大,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炉灰渣,因为这样下雨的时候才不会存蓄太多的雨水,显得不那么泥泞,操场的左侧的两根木杆上固定了两块木板,上面有两个篮球框,篮球网早已破损,留下些黑灰色的残余线头在篮圈上顽固地飘荡着。

教学楼是一排红色的砖瓦房,窗框上都刷着绿色的油漆,有玻璃破损的地方,是用塑料布补上的。最中间的教室门口有一个小型的广场,广场上有一根铁质的旗杆,旗杆上有一面五星红旗。

操场右侧的一排红色房子是老师的办公室,门前停了许多自行车,有老师的,有学生的。

办公室后面还有两个单独的红色小房子,那是男厕所和女厕所。厕所后面就是山了,晚上看起来黑乎乎的一片。

我第一次站在绿色大铁门前是1996年的秋天。

按下SONY录音机的停止键,里面许巍的《在别处》戛然而止。拍落了裤腿上粘着的杂草碎末,脱下彪马运动鞋将里面的沙粒倒在地上。身旁的白杨树叶子都已经黄了,有一片黄叶飘落在我面前,石头墙边趴着的一只大黄狗警惕地站起身来向我这边张望着,好像随时准备冲过来。

我猛地一弯腰,大黄狗落荒而逃,我苦笑了一下,这鬼地方,想想自己还要在这里待上两年,瞬间觉得不太开心。

我妈妈的远房亲戚是这个学校的副校长兼教导处主任,一个矮胖的秃顶男人,临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妈妈说我应该叫这个男人三舅。

三舅穿着一件领口褶皱发黄的白衬衫一路小跑过来,地方支援中央的头发不时地滑落下来,他不得不总是用手将它们抚回原位。

“你是小帅吧,长这么高了。”三舅抢着接过我手里的旅行包。

“你好,三舅,这是我妈给你的信。”从信封的厚度我可以判断出里面并不只是信那么简单,同时我也暗暗庆幸三舅没有说小时候我在他身上撒过尿,等等如此老套的桥段。

三舅接过信封看也不看就塞进裤兜里,然后拉着我向学校里面走,一边走,一边介绍说:“这边是教室,那边是老师办公室,对了,最边上那间我收拾好了,你晚上就住那里,后边就是厕所,咱这条件差,你得委屈委屈了。”

“哦,对了,吃饭就在食堂吃,一天三顿都有,就是伙食比你家里要差多了,如果想吃好的,就和三舅说,我让你三舅妈做了给你送过来。”

三舅喋喋不休地说着,不时用手拢着随风飘散的头发,矮胖的背影在我面前左右晃动着。

“洗澡的地方在那里?”我皱着眉头问。

“你会游泳吗?”三舅停下脚步,拢着头发。

“会,怎么了?”

“哦,那就好,镇政府对面有条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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