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笔记(五十一)
《红楼梦》里人物繁多,大部分的人注重的是伦理关系,可是更多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是人跟人交往的关系。中国小说的结构事实上就是章回,有点像传统的戏剧,一折一折的。这跟西方戏剧与文学的结构是非常不同的。
《红楼梦》提供给我们的经验应该是独一无二的,比如下面一段,讲的是在整个东方有一个医药传统——切脉。东方的切脉跟西医绝对不一样。而中医把手放在这里,一定是三个指头。中指扣住的是肝,然后无名指按在“寸”位,听心脏的问题;换过来食指听肾脏的部分,就是“尺”位。好的中医手指压下去不是不动的,一定是三个指头不停地轻重互动,因为他要探的是不同的部分。左手探完一定探右手,右手的寸关尺又是不同的东西,探命门、肺脏和脾胃。当探脉的时候,碰到你不同的脏脉之间的互动关系,他绝对不会说因为你有肝炎就只治肝,他发现这个肝的部分属于木,这个木可能跟肾的水有关,必须要一起调养,才能够达到平衡。通过看《红楼梦》可以对中国传统的很多系统有所了解,《红楼梦》里有关于命理、药理、音乐、绘画等各个领域的记述,它像一部百科全书,整个十七世纪中国各个方面的形态全部集中在里面了。
冯紫英是贾家的好朋友,也是世袭将军,他看到贾珍脸色不好,问家里有什么事情,贾珍就说儿媳妇生病了。冯紫英就推荐了一个叫张友士的太医,说他医理精明,且能断人的生死,今年刚好来京城给儿子捐官,住在冯家。这个张友士住在冯紫英家,冯紫英就说,这么看来,贾珍的媳妇秦可卿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未可知”。贾珍就跟尤氏说:“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明日想必一定来。”冯紫英就立刻回家去求这位太医,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务必要看一看。夫妻俩在谈媳妇的病,尤氏听了心中很高兴,觉得总算找到了一个有盼头的医生,然后又跟他讲说,后天就是太爷的寿日,也就是贾珍爸爸的生日,要怎么办呢?
贾珍说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里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家,受一受一家子的礼。”结果他爸爸就说:“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闹去。”他让儿子用那些钱刻几部善书、佛经什么的去施舍,做一些功德,说这比自己受人磕头要好得多。贾敬还说:“倘若明日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若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后日你来,又跟随多少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贾敬已经清楚地交代了自己的寿诞怎么过。贾珍就跟尤氏说,因为爸爸如此叮咛,所以后天自己是不敢去的。他们就开始盘算预备两天的宴席,然后再去荣国府去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琏二婶子来逛逛。夫妻两个正说着,儿子贾蓉来请安,尤氏就把上面的话一一交代了。然后又说:“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业已打发人去请了,想明日必来。你可将他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告诉他。”至此,小说又绕回秦可卿的病这个主线。
“贾蓉一一的答应着出去了。正遇着方才去冯紫英家请那张先生的小子回来了。”这个小子就跟贾蓉汇报,说:“奴才方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的名帖请那张先生去。那先生说道:‘方才这里大爷也向我说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他说等待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他又说:“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我们冯大爷和府上太爷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代我回明了太爷就是了。太爷的名帖实不敢当。”这个奴才就跟贾蓉说,你替奴才回一声。贾蓉本来已经要走,就又转身进去了,跟他爸爸妈妈说医生明天一定会来。他又出去叫了家人来升,吩咐预备两日的宴席。
这些都是旁支,接着又绕回主线。“且说次日午时间,人回道:‘请的那张先生来了。’”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小弟不胜钦仰之至。”张先生回答说:“晚生粗鄙下士,本来见知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谦恭下士,又承呼唤,敢不奉命?但毫无实学,倍增汗颜。”医生本身的谦虚与自尊都融在语言中了。贾珍道:“先生何必过谦。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贾蓉就带了医生进去。到了贾蓉房间,见了秦氏,就问贾蓉说:“这就是尊夫人了?”贾蓉说:“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源说一说,再看脉,如何?”中医讲望闻问切,先看气色,然后听声音,然后再问病症,最后切脉。可这个医生说:“依小弟的意思,先看过脉,再说的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不晓得什么,但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如今看了脉息,看小弟说的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贾蓉道:“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放心。”于是,让家里的媳妇们拿了中医看病时用的迎枕来。
秦氏拉着袖口,开始让医生把脉。“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次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脉,说道:‘我们外边坐罢。’”贾蓉就同这先生到外边暖房里坐下,有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就说:“先生请茶。”然后才问:“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说道:“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虚而无神。”秦可卿的病是肝与肺之间失调。“右关虚而无神”,右关是脾胃,因为肝不好,所以影响到脾和胃。“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寸是心脏,所以又影响到了心脏。所以“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秦可卿的病,是因为五脏之间严重失调所致。然后又讲到右关,就是脾胃,“右关虚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因为脾主土,脾胃在中医里是连在一起的。肝是主木的,肝太强了就把脾胃这个部分伤了,人就没有胃口。“心气虚而生火,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寝。”“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涨,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有肝病的人肋下会疼胀,月经延期。黎明时会出一身冷汗,好像坐在船里一样,头晕目眩。“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饭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肝不好,会影响脾胃,胃口也会不好。所以接下来他说:“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医生在断症了。
旁边有一个贴身服侍的婆子,每天照顾秦可卿,她说:“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说这么真切。有一位说是喜,有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没有个真实话儿。”贴身婆子就拜托医生说:“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医生笑了说:“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他很自信,也很敢批评。他说:“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痊愈了。”高明的医生因为自信,才敢讲这种很确定的话。他说:“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地位,也是应有此灾。”秦可卿的病真的是因为她太过精明,对生命太认真,她的病有性格的因素在其中。“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已经很严重了,“吃了我的药看,若是夜间睡的着,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如果吃药见效,那就是有五分的机会了。下面他就分析秦可卿的性格。“据我看着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水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张太医推断:“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日子的。是不是?”婆子就回答:“可不是,从前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这个先生听了就说:“妙啊!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何至于此。这如今显出一个水亏木旺的虚症候来。”他说:“待用药看看。”于是写了一个方子递与贾蓉,上面写的是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下面就是一个具体的药方,后面有一个药引——建莲子七粒。贾蓉看了当然很高兴,更急着知道这个病到底对性命有没有妨碍。医生就笑了说:“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贾蓉是个聪明人,当然听得懂,知道这个病不好治,就不往下细问了。送走了医生,赶快去调药,接着就骂家里那些医生,说他们原来都是混饭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