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张继山自述(二)
我初中即将毕业那年,当时学校为了追求升学率,事先预选一次,预选不过关,也就无资格参加中招考试,我的数学成绩不好,自然过不了关。我不想再复习, 我知道象我这样数、理、化不怎么好的学生,再复习十年也是枉然。 可是考美术院校必须高中读完才能考,要想上美院必须先上高中。
上高中成为我这时期唯一的愿望,一切围绕上高中这个目标,心中只有三个字:上高中。
我四处找熟人,托关系,希望能开个后门上高中,然而亲朋却无力帮助我。我多么希望老师或什么人来推荐我去上高中,可是我不认识别人,别人也更不认识我, 我的亲戚也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难以敲开高中的大门。人生就是这样,当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没有人来到你身边,我时常感叹命运的不公。
我无心干农活,不愿象我的父辈们一样,一生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黄土地里,打一辈子坷垃。
我这个人就是有点牛劲,不愿向命运屈服,我求学的欲望如同烈火一样在胸中熊熊燃烧·没办法就哭,就沤。
母亲看到我伤心难过,就安慰道:“娃儿,考不上咱再复习·妈这身骨头也能支撑几年供你上学的,要不,你先到县城去做几天小工挣点明年的学费,咱再考。”
咀嚼着慈母的话语,我想开了。 于是背起行李,干粮,随同村上工程队进城当泥瓦工,搬砖、提灰、垒墙……
一天繁重的劳动下来累得腰酸腿疼,躺在床上就不想起来。
一天只挣一元伍角钱,除去伙食费,只剩下八角钱,有时免不了受工头的白眼和辱骂。但为了能挣够钱做学费继续上学,我只得忍辱负重。
在工程队干了几个月,临走时,水泥和石灰把我两只脚腐蚀得稀巴烂,半个月行走不便。
即使在这最艰苦的环境中,我也从未敢忘记我的信念———绘画,干活再忙再累也要挤出时间去公园写生,去文化馆,群艺馆看画展。
在一年辍学期间,我更多的是在家帮母亲干农活,犁田、耙地、打场、播种,到几十里外的工地上清除水沟、河渠中的淤泥,寒冬腊月天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把又脏又臭的淤泥,从几十米深的水沟中一点点艰难地往岸上挑,双手都冻得失去了知觉。
就是在这样的逆境面前,我仍托同学买来高中的全部课本,想通过走自学这条路,将来圆我考大学的梦。
白天,我与一头黄牛相处;夜晚,书本孤灯与我相伴。
起初,我使唤不了牛,便拜同村五十多岁的“老牛把” 七哥张继申为师。 七哥教我如何驯服牛,如何掌握它的脾性,他还教我耕地犁田的要领,怎么斜耙地,怎么直耙地。赶牛向右走叫 “搭搭”,唤牛向左走叫“咧咧”,停下来叫 “喔” 。
如果说前面的王方老师是我人生绘画的启蒙老师的话,那么七哥是我学农活的启蒙老师。然而,七哥却在1996年2月因病永远离我而去了。回想起七哥曾手把手、一对一,面对面、身体力行、言传身教、毫不厌烦地教我耕田扶犁的情景,至今让人历历在目。七哥,您的名字将永远留在我心中,我今生今世都会怀念您!
当时,我学会了许多农谚,如“寒露到霜降,种麦莫慌张”,“霜降到立冬,种麦莫丢松”,“立冬到小雪,种麦嫌晚些”,“小雪不分股,大雪不出土”等,看来干农活也需要很大学问哩。
在七哥的启发诱导下,我很快便掌握了农活的要领,我的思想也发生了变化,以往不习惯席地而坐,而现在一坐下就觉得很惬意,对泥土、牛犊的脏味也不那么顾忌了。我逐渐开始学着七哥的样子开始抽旱烟袋,好似只有这样才过瘾,宛如电影《人生》中的高加林,只不过高加林还有巧珍,而我却是孑然一身。
农民衡量人的好坏标准,是非常朴素的,主要是看你舍不舍得出大力,流大汗。很快地我便获得了农民的理解和信任。同时,我也从农民身上和黑土地里找到了那闪闪发光的东西。
这一年的辍学使我有更多的机会接触了牛。一开始我并不太注意它,通过自己干农活,出大力,才知道牛在农村生活中是多么的重要。它吃的是青草,喝的是脏水,住的是破棚,走的是坷垃路,拉的是千斤犁,不惜血和汗,不惜皮和肉,一生辛劳何所求?但得众生皆饱暖,糠糟草料苦也甜,一生埋头苦干,一生只知奉献。
牛诚恳温驯,勤劳朴实。古往今来,对牛敬仰者有之,以牛自喻者更是不乏其人。春秋战国时孔子的门生甫耕和司马耕以“伯牛”和“子牛”作为自己的字;宋代李钢曾以“病牛”自喻;鲁迅则把“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作为自己的座右铭;齐白石自称“耕砚牛”;郭沫若也把自己喻为牛身上一条尾巴;李可染则把自己的画室命名“师牛堂”,他曾写道:“吾崇其性爱其形,故屡屡不厌写之”。
从此劳动之余,我画晨光熹微中醒来的乡村农舍画夏雨潇潇飘落中的砖瓦窑场;画阳光下弯腰弓背收割的老农;画围着我嘻嘻而笑的乡村顽童。然而,画得最多的便是身边的黄牛。
干活之机我随身携带速写本,与老农攀谈牛的生活习性和生理结构,即使听一声牛的叫声也足以令我心荡魂销了。一回家,就把牛棚打扫干净,与牛同住。夜晚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观察卧姿立势,吃喝拉撒,同时送它一份脉脉相伴的温馨。更喜欢在田野里看那劳动中生机勃勃的动态的牛,多少次凝视着残阳下抱病而卧的老牛,其泪眼朦朦的眸子,使我魂牵梦萦,也曾因听到屠宰场里牛凄厉的哞叫而使我食不甘味。看到牛的一个眼神,一个腾挪,赶快画下。速写本画完了,就弯腰拾起地上的白河桥香烟纸及赊店老酒的标签作画纸;画完了,顺手采撷一把庄稼叶来,还画;画完了,捋起衣袖裤管,在胳膊腿上,又画;画满了,找到一块青石,一片光地,仍画;夜晚躺在床上,用手指在肚皮和手掌上默画。一有好的意境,即披衣起床、趁兴“录下",有时竟自我折腾得彻夜不眠。
一张宣纸,先用炭铅线速写,素描,再用淡墨晕染,后用浓色泼洒,正反面皆画直到层层叠叠,再也无处下笔了,才肯罢休。运笔至深夜,曾把画笔插进茶杯里乱蘸,作画入迷,误将一碗稻糠麦麸搅和的鸡食儿当做饭菜塞个满嘴。
那日乘车回家,路过白河,放眼北望;独山苍苍、水茫茫,河滩上,绿草茵茵,小牧童在玩打仗。草坪上,浅水里,丛林中,一群黄牛、奶牛在追逐、情欢、哞叫、顶架。雪浪飞溅,砂粒轻扬,牛铃叮当·就坚决请求下车,车没站稳,人已腾空跳下,一拐一瘸,向牛群奔去,直到河面上浮起白白烟岚,太阳在独山尖头留下最后一抹红霞,小牧童唱起悠扬的歌谣,才收起速写本,搭 一辆运煤的小拖,向百里外的故乡急急回归。
经过将近一年的农村生活洗礼,转眼又到了中招考试时候了,我那颗已快枯竭的心又复活了,又报了名。
当时想如果这一次再名落孙山,今生今世永远在土地上干一辈子了,再也不上学了。二姐夫希望我跟他学泥瓦匠,因他是包工头;三姐夫希望我跟他学油漆匠,说学油漆工可以挣大钱;大姐姐和母亲仍支持我继续上学读书。
考试分数下来了,我总分不够县重点中学录取线,距离普通高中录取线仍差五十分。正当我无限懊丧、六神无主之时,也不知哪位同学对我说:“你找熟人到县二高做做工作吧,你不是有画画特长吗?二高每年都招一些有专业特长的学生,即使文化课分不够也录取。”
这个信息对我来说真是个莫大的喜讯,然而找谁去做工作呢?
真乃“无心插柳柳成荫”,有一天傍晚,我牵牛放牧,当行至到临村赵庄村头时,恰好碰上一位远房亲戚表姐也在放牛,说是亲戚,其实从未来往过,可见远到什么程度。
表姐问我为什么不上学,我说了缘由,她告诉我,自己的哥哥叫贺太松在县二高教物理课,你可找找他让想想办法,或许会有一线希望。表姐知道我画的好,因为附近几个村都知道我,在她看来,我这么小年龄辍学在家务农一辈子是挺可惜的。
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事不宜迟,第二天,我便买了两瓶本地土酒,来到县二高学校找到这位表兄,说明来意。他听说是亲戚,十分热情,记下我的考号,并说将“尽力争取”,要我画几幅作品送来以备推荐时使用。
转眼快到9月1号,已是秋收大忙了。那天,母亲让我下地掰玉米棒,我再也干不下去了,便驱车来到县城找到贺太松老师。他说校长已把我的作品送到县教育局了,因录取通知书是教育局签发,现在仍未消息,让我等一段时间再来
到了9月8号,已开学一周了,我再次放下手中的农活来到县城。贺老师说“再等一等吧,仍无消息"我想肯定没戏了,于是干脆在家一连两周未去县城。
直到有一天已是夕阳西下,我干完了农活该回家了,可我却痴痴地站在田埂上,被傍晚时分的田野美景所陶醉,眼前的高梁、玉米、大豆、烟叶、棉花拼缀成一片金黄色的海洋。浅黄、深黄、浓黄、墨黄构成了一幅色彩奇异的画面,夕阳的余辉托起了一片片红云,给这平铺的彩色画面披上了一层杏黄色的薄纱。我突然来了精神,立即驱车去县城。我想这次时间够长了,行不行肯定有个结果吧。
刚进贺太松老师住室,他就笑眯眯地从客厅衣架上取下一个黑色公文包,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抽出一张录取通知书来,我一看,上面写着:“张继山同学,根据德、智、体、美全面考核,择优录取的原则,你被录取为社旗县第二高中一年级新生……”下边是社旗县教育局中招办文字,文字上盖着一个鲜红的公章。
当时我激动得热泪夺眶而出,通知书在我手里使劲捏了又捏,生怕它丢了似的。是啊,有了它, 便可以实现几年来的梦想;有了它,使我跨入大学的脚步又迈近了一步;有了它,我宏大的目标便可能一步步实现,从这里可以通上我理想的王国。
此时,我激动得连“谢谢"两个字都忘记说了,几乎跌跌撞撞骑车回了家,直到以后接到了大学通知书也从未有过这种激动。当时,我曾在自己日记中描述道:"我飘零一载,辗转求学,求学之难,难至如此,今日可以'眉笑神怡写诗篇、春风拂面洗忧烦'了。”
多少年来,我一直未敢忘记贺太松老师,还有当时二高的校长张会昌老师,没有他们我也许永远跨不进高中这个门槛,跨不进这个门槛、我就不能上大学,我的人生也许将是另一番样子了。同时我还不能忘怀的还有曾经教过我的高中老师:陈福聚、贾之广、和顺安、韩德玉以及当时县教育局长曹文让老师等等,是这些众多的恩师共同为我搭起了人道路的第一个阶梯。
所以,我想在每个人的人生道路上,都会遇到对自己重大影响的人,或益友,或良师,或亲朋,有的能帮助你暂时渡过难关;有的甚至能改变你一生的命运。对于贺太松等老师对我的帮助,我是终生不敢忘怀的。
经过人生路途的百般挫折,我终于进入了梦寐以求的高中校门,我陌生而又熟悉的学校生活又开始了:紧张的学习生活,大饭厅内熙熙攘攘的人流,操场上龙腾虎跃的师生,漂亮的教学楼以及引人注目的花草树木,对于我这个刚从农村中学升入县城高中的学生来说,一切都是那么富有魅力,在我的眼里处处都隐藏着春的信息。
仲秋佳节晚上,我和几位同乡好友一块出外赏月,他们也都为我能顺利录取入学而欢欣;我们一同来到校内空旷的操场上,只见一轮明月高挂在天空上,她那绽开的笑脸好似也为我顺利入学而欢笑,整个校园一片白亮,宛如刚下过一层雪霜似的。天空上,一团团若合若离的云朵,悠哉悠哉的移动,欣赏着一年一度的团圆明月,不禁使我对天自吟: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 今昔是何年?"
开学不久,学校为我在校园内举办了个人画展。我万万未想到,展览不但轰动了学校,一下子也轰动了整个县城。县文化馆的一位美术老师马铁民先生看了我的画作后,在一幅牛图面前对我说:“你的牛画得很好、很有生活气息,画的很活,把牛的双眼皮都画出来了,对生活观察细微,画的牛有生机、有气势、有个性、题材新、路子对、小荷才露尖尖角,继续发展下去吧,在这方面我相信你还是有所造就的”。
当时使我深受启发,是啊,任何有造诣的画家,都有自己的绝艺,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黄胄的毛驴 我也该有自己的突破点呀,从那一天起,我更加坚定了画牛的决心。
后来,我的画不断被选送全国各地参加美展,许多作品还在各种比赛中获奖。所有这一切均使我心中对绘画的追求愈坚 、意志更强。
接着,我的作品开始在各种报刊上发表,其中第一幅发表的作品是一幅《牧牛图》,发表在山西临汾的《语文报》上。当时这张报纸在全国中学生中影响非常大,我更是激动不已,几乎每天都拿出这张报纸看上一遍,那种高兴劲就甭提了,我曾写下这样一首小诗:
首次投稿见报端,
惊喜欲狂看百遍,
十年心血终成功,
天高任我鸟飞巅。
诗不甚工,却反映了我当时的心情。
后来我又写了一首诗题为“奋斗诗”:
道路在脚下,事业在远方,
理想现神采,前途展辉煌。
今日取微绩,且莫自痴狂,
我当再勉力,画坛神名扬。
记得革命前辈吴玉章曾说:“人生在世,事业为重,一息尚存,绝不松动。”我觉得一个人如果没有崇高的理想,没有坚定的事业心,即使长命百岁,也不过是虚度年华,即使永葆青春的刚劲,也不过是徒费粮食,虽生犹死……
人就应该有理想,没有理想就如航船失去了方向,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便会触礁、沉没。但是理想又不是空洞迷离的幻境,更不是靠别人赐给或唾手可得的硕果,它是必须用智慧和汗水才能浇灌出来的希望之花,没有它的召唤和指引,我们就不可能到达成功的彼岸。
此时,我的心像山那么高大,不惧风暴,直耸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