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读完作家毕飞宇的这本书后,我觉得我有必要去写一些文字,踏出只读不写的窘境,烂的破碎的都没关系,若竟有珍珠之质,那就好好地开心一下。我要感谢这本书,它展现了一个作家在阅读上的才华和骄傲,而这才华和骄傲也以铁斧斫木的方式,解答了我从前的疑问,并给我以后的阅读带来了启发。
《小说课》里解读的是短篇小说的局部,这让我有一种窃喜:技术学会了,接下来的车我要自己开!当然,若自己在阅读中横冲直撞,出了车祸,怪不得作者,要怪自己技术不精,因为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我深深地体会到了作者所说的“阅读是需要才华的”——那往往是细致的洞察力,一字一句,别有洞天。
二
开篇解读的是《聊斋志异》里的《促织》,讲的是因为蟋蟀,在一个叫成名的人身上发生的极悲与极喜。在思路飘到了《红楼梦》一个小节后,作者对《促织》的开头作了地毯式的轰炸。《促织》的开头是怎样的呢?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宣德”是个年号,我初看时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妥,不就是个年号吗?但是作者说这个开头太大了,“充满了蹈空的危险性”,而后面的“岁征民间”则让小说得以安全落地,“一下子就把小说从天上拽进了人间”。这是不是过度解读了?
毕飞宇是个作家,那我们就把自己代入成作家试一试,再来看一看《促织》简单的开头。宣德间——我们会发现,我们无法在一个年号上面展开一个好故事,这个故事飘着,像随风变换形状的乌云。我们也可以用简单粗暴的办法,将“岁征民间”抠掉,再去阅读全文——《促织》的讽刺力度大大削弱,像被夺了红冠的公鸡,因为没有了这四个字,接下来的“此物故非西产”背后的讽刺和悲凉效果无法全力打出去。民间,民间,岂止一个华阴令,岂止一个成名?
对《促织》最精彩的解读,当属成名儿子因蟋蟀而死,变成蟋蟀战斗的部分,我甚至能感受到作为一个作家在解读时的那种兴奋感:这写得多精彩啊,你们快过来,我来给你们好好讲一讲。在这里我感受到了作者的阅读特质:作为一个作家,读小说就是写小说——分解小说的结构,连作家的直觉也分解了,小说变成了养料,给作家以滋养。
三
除了《促织》,《小说课》里的解读涉及的作品还有《水浒传》《红楼梦》《项链》《布莱克沃兹沃斯》《故乡》《杀手》《受戒》《时间简史》《德伯家的苔丝》。多吗?不多,且还是从局部着手,但解读足够精彩。
在读到解读《项链》时,我解开了一个疑问:当我的阅读感受与他人非常不同时,甚至与作者的原意都不同时,正常不正常?
正常。我在阅读《项链》时,女主人公的虚荣和为还项链十年劳作的忍耐在我脑海里打转,是的,它们同时存在,赞扬和批评都不能一概而论。没想到作者在解读《项链》时,连莫泊桑都抛弃了——这可比我过分多了,我的感受简直就是清晨过马路。
那,这不是误读了吗?美国解构批评家布鲁姆是这样说的,“所谓正确的解读只能是对原文的重复,相当于宣称文学作品无法解读。但事实并非如此”,任何阅读都是误读。当作品一经发表,面向世人,作者是管不住的,作品会自己在读者中间行走跳跃奔跑,而如何面对作品,是读者的事了。我想,这也许是毕飞宇敢于在阅读《项链》时抛弃莫泊桑的底气,或者,一个正当的理由?
解读《时间简史》,作者的回答很直接:我读不懂!读不懂为什么还要读呢?作者谈到了科学的语言——“科学的语言在我的眼里散发着鬼魅的光芒,它的组合方式构成了我的巨大障碍,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它的背后隐藏着求真的渴望,它的语法结构里有上帝模糊的背影”。
我知道,这样的阅读不可能有所收获,但是,它依然是必须的。难度会带来特殊的快感,这快感首先是一种调动,你被“调动”起来了。我想这样说,一个人所谓的精神历练,一定和难度阅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没有经历过难度阅读的人,很难得到“别的”快乐。我甚至愿意这样说,回避难度阅读的人,你很难指望,虽然难度阅读实在也不能给我们什么。
四
我还想说说我对这本书的不满。
一是好几篇解读还真是讲座文稿直接来的,都没有润色,如果是讲座听感会很好,但是在书上读着感觉十分啰嗦,本来有趣的解读在书上反倒像看动作片时卡了一样。
二是并不有趣的类比。《德伯家的苔丝》说是可以理解成英国版的或资产阶级版的《白毛女》。这个类比我认为并不高明,也不优秀,没帮助理解,反倒竖起了一个靶子,有意无意拍一下。
但是,《小说课》这本书带给我的满足更多。最后,这本书给我最大的启发则是:细致的洞察力,往往能获得比别人更多的东西。若是不信,就去阅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