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他

梅雨季的提前到来,使本就阴霾重重的天气更加阴沉,一想到即将到来的高考,谭文熙深深叹了一口气,她此刻正在一家牙医门诊店的门口避雨,持续的站立已经使她浑身疲乏,双脚麻木。

远处,十字路口的车辆淹没在混沌的雨幕中,就像一张张巨大的黑色幕布,行人寥寥,皆行走匆忙,时间仿佛放慢了行进的速度,谭文熙捏了捏手里的提袋,见雨势如此,不见得一时半会儿停下,焦急地原地四顾,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摇着车头,往牙医诊所的门口处微微打了个转,倒退几步,停好后,一张陌生的脸从降下一半的车窗里探出头来,随即开门撑出一把雨伞,微微弯了下腰走了出来,另一侧一个人也同样,撑着一把透明雨伞紧张地一路小跑,在牙医诊所的正门口停了下来。

“谭文熙?”

声音带点微妙的磁性,惊讶的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自信的笑容,谭文熙听到后回头,只见同班同学魏如霖正满脸吃惊地看着自己,嘴角的皱纹因为微笑而深得有些不自然。

谭文熙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几秒钟后才说:“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你来是看……”

“牙医!我智齿长大了,晚上疼得没法睡觉,我爸带我来拔掉它。”

说罢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将自己的智齿露给谭文熙看,谭文熙不自然地笑了笑,一直以来魏如霖就像是一片耀眼的阳光,总是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事实上班里除了叶恒,没人能真正同一个富二代认真的沟通。

想起叶恒,谭文熙皱了皱眉毛,魏如霖脸上摊开无可奈何的苦笑,说:“我先进去了。”

一个闪身,身影疏然消失,雨势还在继续,从滂沱的雨幕里,谭文熙目视前方,仿佛雾里雨里,有她一直想要追寻的东西。

大约半个小时后,雨渐渐变得微弱,谭文熙回头看了一眼,隔着巨大的玻璃窗,里面的仪器隔开了魏如霖的身体,只能从墙角看到他的脚。

于是想要打声招呼离开的愿望只能落空。

回到家的谭文熙第一时间联系了陈森然,电话里的信号像是受到了坏天气的干扰,含糊不清,陈森然很大声地说话,片刻后谭文熙才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叶恒的行踪。

“他这周来上课吗?”谭文熙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傍晚时分,黄昏的光芒透过窗户落到红木地板上,朦胧的杏仁黄,明亮的有些惹眼。

“上吧,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可是,马上就要高考了啊?”

“谁知道呢,本来我还打算叫他一起去河边钓鱼,他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是上周一,说话断断续续的,挺牵强的,还没说清楚就挂断了电话。”

谭文熙听到后沉默了片刻,对陈森然说了句“谢谢”,陈森然听后十分诧异,问她报志愿想去哪所大学,最近大学的选择早就成了近期班里的热络话题,谭文熙本来挺想就此展开话头,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之后她和陈森然淡淡地聊了高考后的去向,便困乏地说了句晚安,挂电话时谭文熙注意到桌子旁边的日历。

上面用红色的记号笔圈了很多圆圈和叉号,她拿到手里翻阅,画圈号的是重要的日子,比如生日和节日之类的,画叉号则是一些没有规律的日期,细想,才慢慢想起来是近期月考的日子。

无休无止的月考,几乎占据了高三的一整个学年,时间也因此如白驹过隙,闪电般地从自己眼前划过。

还来不及仔细回味,就瞬间来到了五月。

距离高考,仅仅剩下一个星期。

炎热的天气比任何季节里都要难熬,回到学校,陈森然颀长的背影阻挡了渗透进窗内的大片阳光,谭文熙有时候一进班里,就看见魏如霖张大嘴炫耀着自己空洞的牙床全是因为智齿的拔掉,她路过的时候不说话,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纠正着刚发下来的卷子上的错误,有时候不小心推到了笔记本,伸手够回来时,往往会撞见余小桃善意的目光。

如果说高中三年叶恒是最让自己揪心的人,那么余小桃则是最贴心的人。

余小桃偶尔会用香水,隔着远远的距离都能闻到,温柔的栀子香或薰衣草香,魏如霖每每都会忍不住夸张地赞叹,开玩笑称余小桃是香水做的女人,余小桃每次也都会温柔地怼回去,说魏如霖嘴里吃得的蜜比饭还多,之后两人就会打打闹闹,偶尔撞到路过的陈森然,就会被他佛系的玩笑话逗得哈哈大笑。

日子就这样在肆无忌惮里来到了六月,眼看高考将至,叶恒空着的座位也逐渐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

班主任一次亲自突袭晚自习,刚进门便一脸凝重地看了眼叶恒的座位,似乎是为了刻意搜集叶恒的线索,班主任盯上了陈森然和魏如霖。

课间喊话,瞬间令偶有轻微谈话声的班里噤若寒蝉。

余小桃为了避开班主任尖锐的问话,努力将头埋进一大堆复习资料里,倒是谭文熙很能沉得住气,叶恒的离开逐渐在众说纷纭里变得扑朔迷离,大概一个小时后,魏如霖和陈森然才灰头土脸地进来,其中陈森然的目光里闪烁着一丝怒意。

余小桃从书里露出眼睛,眨了眨向魏如霖使了个眼神,但魏如霖似乎很不情愿地摆了摆手。

“如果找不到叶恒,班主任就会掘地三尺。”

魏如霖气鼓鼓地说,陈森然倒是释然,他微笑地对正满脸疑惑的余小桃说道:“班主任差一点就要提问你。”他故意拖长了话音,“是我说你一概不知才免了。”

余小桃扬起了嗓子:“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啊。”

瞬间,她似乎想到什么,直起了脖子,微张出愠怒的眼神,贴近了陈森然:“你们其实直到叶恒在哪里?”

“他爸爸是警察,他能出什么事?”

魏如霖开口道,但旋即捂住了嘴。

空旷的十分炎热的操场,四个人微聚到一起,白色的日光几乎将喉咙晒出结痂。

一直保持沉默的谭文熙忽然开口:“他真的是班里谣传的替父还债?”

余小桃摊开双手,满脸的鄙夷:“都说了警察的儿子,班里的谣言你也信?”

“是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单纯?”魏如霖几乎失去了音高,哑着嗓子,一旁的陈森然慢吞吞地说:“不管他在哪,明天,班主任跟我们说,明天他就会来。”

谭文熙想起班主任严厉布满扭曲皱纹的脸,一向言出必行,心里顿时充满了期待。

下午四点,毒辣的阳光让四个人躲到了一排法国梧桐的树荫下,魏如霖去小卖部提了一整箱饮料,大家喝着聊天,陈森然拍打着胳膊上的的蚊子,嗔怪是余小桃的香水味引来的蚊子群,余小桃将手里的可乐搁到地上,右手拖着下巴,谭文熙本以为她会阴阳怪气地怼回去,谁料她轻轻地叹了一声,扬起头,梧桐树叶间渗透的光斑密密麻麻地布满她的脸。

她语气温柔,与平时的大叫打闹截然相反。

“我们的夏天,最后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吧?”

谭文熙轻柔地开口:“或许吧,就是少了……叶恒。”

“这个叶恒,一开始刚上高二,就开始不正常。现在直接整个人蒸发掉。”

陈森然忽然向后失去重心仰了一下,差点跌进身后的冬青从里。

魏如霖喝了一大口可乐,问谭文熙:“他现在在享受生活,这话你信吗?”

谭文熙一愣,忽而想起班里的谣言,阳光炙热地照耀着她的侧脸,她闪躲了一下,回答道,但语气微弱,不像是平时的那般自信。

“不管他在做什么,我相信他平安无事。”

“那也只是你相信!我看这件事不简单,而你,说的叶恒的行踪我看也是假的。”

余小桃抬了抬胳膊,拍了一下,调转话锋对准魏如霖,声声确凿,像是质问又像是怀疑。

魏如霖叹了叹气:“假如,我说假如,明天叶恒回来,亲自问他。”

谭文熙听后神情一振,很久以来他就想这么做。

“那么,他会坦白吗?”余小桃问。

三人全都沉默,剩下的时间,梧桐树被狂乱大作的风吹得哔哔作响,猛然晃动的树影使每个人的声音变得微小,谭文熙提起回去,刚走出梧桐树荫没多久,薄暮的黄昏之中,天地被化成了红色与蓝色杂糅的幕色,离开前,谭文熙望了一眼依旧风中狂舞的树丛,她走到最前面,陈森然与魏如霖开始了打打闹闹,大段大段的笑声摇晃着飘远。

第二日,刚进班里的谭文熙就发现,一直以来空着座位的叶恒的桌子上,罕见地摆放着几本书。

余小桃啃着包子,一看见谭文熙便把她拉了过来,兴奋地说:“叶恒回来了。去班主任那里了。”

“这么早?”

“离高考还有三天,这么早估计是班主任的意思。”

余小桃继续大口咬着包子,指了指魏如霖的座位,继续说:“魏如霖一大早也来了,带了很多包子和豆浆,要不要我帮你要一份?”

谭文熙本想说不用了,谁知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人,高大的身躯将大片的晨光遮挡住了,等他回过脸,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似被灼热的日光晒红了脸,整个身子晃进来,将空间狭窄的走廊占据了大半个空间。

谭文熙清楚的记得他从前稀疏的眉宇,此刻浓密整齐,她不知道如何与他打招呼,双腿只是颤抖,为了避免尴尬,也为了方便他行动,谭文熙哑然失笑,余小桃也知趣地返回座位,走廊一下子只剩下叶恒一个人。

他倒是无所顾忌地四处求援似地打招呼,聊天,没过一会,陈森然和魏如霖一前一后地从后门走了进来,当看到叶恒时瞬间表情石化,叶恒扬起胳膊与陈森然对碰,说:“高考球场?”

陈森然吃着葱油饼,满嘴油腻地咧着嘴笑得很大声:“不见不散!”

魏如霖将一杯豆浆推到叶恒面前,鼓鼓的腮帮塞满了包子,叶恒接过去,忽然回过头看向谭文熙。

谭文熙刚退下书包,目光与叶恒对视,一瞬间满脸红云密布。

叶恒扔下一句:“好久不见。”便跨过讲台坐了回去,一整天都趴在桌子上,下课时也未停下手里的笔。

放学后,叶恒朝谭文熙走了过来,趁她收着书,避开他人聚集而来的目光,直接摊开手掌朝她挥了挥。

谭文熙有些诧异,她紧张得难以开口,叶恒见她局促并未放在心上,他慵懒地伸了伸胳膊,将身体正对着她,这样她就不得不应对他的问话。

“这么长时间没见,你还好吗?”

叶恒不知道,谭文熙纠结了半年的问题,此刻正准备斥责问他,但不知为何,她见他只有脸红心跳,一整天闲下来,也只是看见他忙碌的背影,他与从前平时里有着不一样的感觉,谭文熙向来不愿意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见他执意要问,她也只好随意找话。

谭文熙说:“你这半年……还好吧?”

她本来想问他去了哪里,可话到嘴边不自然地改了路径,好在叶恒没有在意,而是轻微地交叉着手,漫不经心地轻轻弹着手臂,眯着眼看了看门口,又将手放在谭文熙的桌子上。

语气极其不自然地说:“还好。你就不想知道,这么长时间来我都去了哪里?”

谭文熙微微一怔,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乌云密布,将明亮的天色变得暗沉,雷声霹雳,片刻,大雨突袭,沉静的气氛淹没在了嘈杂的雨声里。

叶恒的脸开始看不清楚,黑暗里他似乎忌惮谭文熙的眼神。

他开口:“我其实这半年过得……”

“叶恒,你在吗?”

是魏如霖,他跌跌撞撞地穿过一排座位,双脚横跨过来,几个凳子被他推翻在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暗下来的天色,被突如其来亮起的灯光驱散,明亮的灯光下,谭文熙发现,叶恒惨白毫无血色的脸。

魏如霖气喘吁吁地对叶恒说:“班主任找你。”

叶恒问谭文熙:“你有伞吗?”

谭文熙急忙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雨伞,在递给叶恒时,她明显觉察出他的手微微的颤抖。

很快,他便消失在了雨幕里。

谭文熙问魏如霖,魏如霖全身被雨水湿透了,他一边拧着衣服,一边说:“我来回答叶恒说到一半的话。他的父亲因为贪赃被人告发,抓去坐了牢,叶恒这半年一直在工作。”

“工作?他一个未成年去工作干什么?”

“说什么傻话!他不工作,谁养活他?”

魏如霖心头一热,眼神里闪烁着跳跃的神采,问向谭文熙:“叶恒没跟你说?”

“被你打断了。”

魏如霖气息凌乱,他离开前对谭文熙认真地说:“叶恒一直想问你,你还喜欢他吗?”

谭文熙释怀,淡淡地说:“你说呢?”

高考如期而至,结束那天,漫天的火烧云一直延续到天空尽头,叶恒与陈森然聚头交谈甚欢地从考场出来,大铁门的一侧,魏如霖与余小桃提前等着,谭文熙也被他们拉去,竟然是为了看叶恒的球赛。

北操场的空地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便到处都是人,谭文熙脑子里轰轰的,像是千万个蚊子般围绕,余小桃带了花露水,魏如霖与她们三个人坐在操场的边缘观战,方才热得让人难受的傍晚,终于随着日落而逐渐偃旗息鼓,等待而来的明晃晃的灯光,叶恒的满身汗水不断跳跃的身姿,吸引了大量女生的目光。

“你瞧,不只是你喜欢他。”

余小桃对谭文熙轻语道,由于对着她的耳朵,谭文熙听得异常清楚。她缓缓站起来,余小桃全身散发的香水味吸引了不少虫子,以前魏如霖形容余小桃的玩笑话现在,突然变得真实。

“那,如果有人替我喜欢他,也好。”

余小桃虚了一声:“哪能?你有这么佛系吗?”

谭文熙反问:“怎么没有?”

“你其实真像陈森然就好了?”

谭文熙清楚,陈森然是出了名的佛系。

距离篮球场正中央的观台有十几米之遥,有时候不能看清楚叶恒的身影,更何况他跳跃腾挪,很远不固定的一个闪光点。魏如霖去搬来了一大箱可乐,谭文熙笑着说魏如霖你其实可以去卖饮料的,魏如霖听后皱了皱眉,喝下一大口可乐说:“叶恒是做什么工作的,你知道吗?”

谭文熙避重就轻地随意扯远了话题,当最后问到大学时,余小桃立即表示,大学她已经定好了在b市,b市以外的,她不考虑,谭文熙不解地问:“你先前不是说去c市吗?”

余小桃红着脸吐了吐舌头:“那是玩笑。”

魏如霖委屈地说:“我本来也想报c市的。但我爸在b市工作,他非得让我报b市。”

“你爸,你是班里首富,还在意这个,你直接填报志愿时写成c市不就行了。”

魏如霖夸夸其谈地扯了扯喉咙,远处的操场,明亮灯光下浮动的人群中,远远地传来不断的尖叫声,将谭文熙的目光再次回到了操场的叶恒身上。

叶恒曾说,关于大学他并不确定,似乎每个人都想离当初的纯真近一点,可是一种不安慢慢动摇着谭文熙的自信,梦想的路遥远而模糊她提议走得近些,魏如霖和余小桃跟着她走到操场的铁网跟前,叶恒一个反转躲开对方,起跳扣篮,动作一气呵成。

左前方站着一排女生,清一色的粉红色休闲运动装,目光紧紧跟随,谭文熙注意到,叶恒每一个扣篮她都会大声尖叫,双手激动地鼓掌,笑容浮在淡粉色的嘴角,就连一旁的余小桃都微微张嘴叹道:“叶恒原来也有粉丝?”

魏如霖撇着嘴耸了耸肩表示司空见惯。

篮球赛结束时,已是十点多,满身汗水的叶恒和陈森然跑过来,他们接过魏如霖的饮料,谭文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叶恒喝饮料时目光一直在她的身上游离,或许炽白色灯光的反射作用,就在他们嘻嘻哈哈时,一个女孩子向着边款款走来。

谭文熙注意到正是刚才围观叶恒的女孩,余小桃皱着眉苦着脸问叶恒:“你的粉丝找你?”

说罢众人齐齐回头,叶恒的微笑瞬间消失。

“顾颖?”

女孩笑得十分温婉,点点头:“你还记得我?”

叶恒似乎很不高兴,顾颖却毫不在意地走上前:“你的工作我进展了吗?”

听到“工作”二字,谭文熙觉得来者不善,她看向叶恒,此时他的微笑竟一点点消失,平静地回答:“还好。”

叶恒的语气,静如一潭死水。

“不过,希望你继续努力。”

顾颖说完转身就要离开,众人一头雾水,都把目光定格在叶恒身上,叶恒继续擦着汗水,回去的路上,胡同口微弱的灯光将叶恒的影子拖得很长,谭文熙踩跳着他的影子,来回的跳跃似乎并没有让叶恒变得高兴。

她小心翼翼问叶恒:“你还好吧?”

这一晚,谭文熙本想问他未来的打算与当前的工作,但叶恒失意的神情一直躲闪,两人单独走在寂静幽深的胡同里,飞蛾环绕墙灯,来回盘旋的灯光忽明忽灭,将她和叶恒恰如其分地圈在其中。

叶恒失落的抬起头,谭文熙从他深邃的眼眸里看出了他的彷徨,谭文熙张了张嘴,一句话的字句深深地埋在胸口已久,闪烁的灯影,谭文熙从未感受过叶恒内心的想法,她沉默地低下头,叶恒忽然张开双臂拥住了她。

谭文熙没有想过他会抱她,脖子被叶恒过力地束缚,他胸口的暖流真切地涌动在她的胸口,似乎叶恒有着足够温热的力量,谭文熙之前幻想过与他相拥,但却不是眼下的这种情形。

片刻后,叶恒松开手,谭文熙落地的瞬间,暖流也随之消失,她降下了脚踝,刻意低着头凝望他的鞋子,浅蓝色的篮球鞋,第一次见,应该是她刚上高三时,眼看分别在即,谭文熙试图鼓起勇气,这是最后一场博弈,她必须知道他消失的这半年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因为从他回来的这短短一周,谭文熙真切地告知到了他的失落。

前几日,魏如霖偶尔提起过他的近况,谭文熙从只言片语里窥见了他身体里的伤痕,像是顽固的生长在泥潭里的野草,又像是不断侵蚀晴天的梅雨。

清凉的夏夜,谭文熙期待他的挽留,在此之前,她踮起脚尖,够到他的眼底,他的呼吸清楚地如此接近,只是,想到顾颖,谭文熙终于开口:“你的工作是什么?顾颖又和你工作有关系吗?”

尽管谭文熙深知叶恒大概率不会回答,但她尽量放手一搏,叶恒直直地看向她:“我爸贪污入狱,是顾颖的父亲检举的我。”

谭文熙听出他平静的话语中的执拗,她清楚地听见他嘴里的“贪污”二字,此前一直对此缄默入深的陈森然,可能一直在刻意避开这个话题,看着四周黑暗的街道,叶恒突然抓住谭文熙的胳膊,急切地问,语气微微突兀地焦急:“顾颖,她喜欢我,你知道吗?”

谭文熙被这突然的举动吓得恍惚,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不算太坏,因为顾颖的举动太过明显,只是她不愿意相信,因为被仇家女儿喜欢感觉只存在小说里。

错综复杂的神情交织在叶恒脸上,谭文熙亲自从他的呼吸里闻见了激动的情绪,之前她积蓄了太多的负能量,有朝一日,如果叶恒背叛自己,不知自我吞噬的苦涩,是否像现在一样,只是被他的一个拥抱化解,谭文熙摇摇头,轻声抬起目光,坚定地问叶恒:“那你,也喜欢她吗?”

叶恒的身体像是一片枯叶向后靠住墙,眼神变得茫然无措:“如果我喜欢她,你会生气吗?”

“当然,但起码不是现在。”

谭文熙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叶恒无论多艰难都要坚持下去。

日子飞驰,填完高考志愿后,叶恒匆匆在电话里对谭文熙道了别,离开的前一晚,他突然说想见一面,当做最后的珍重。

依然是深红色的傍晚,碧绿的树丛透过夕阳的余晖掩映出明黄色的影像,将公园的石桥照的清晰而美丽,叶恒站在石桥的一端,神情有些焦灼,谭文熙赶到时,他有些慌乱地对她关心地问候,显然力不从心。

谭文熙问:“出了什么事?”

“跟我来。”

谭文熙还未反应过来,叶恒拉着她就往公园深处绿树丛中飞跑,一路带过几个亭台小径,石子哗啦翻飞,冷风刮过耳畔,声声厉气,斜阳的光笼入深绿色的浓雾,谭文熙从未感受到如此渗人的冷气,她知觉眼冒金星,叶恒高大的身体拖住她失却的重心,一路颠簸,摇摇晃晃地钻入了爬山虎堆积的树丛,叶恒轻步把她放下,两人蹲在花丛深处,四周的假山花园全然不见,四下无人之境,不知何时陆续响起慌乱的脚步,叶恒闭了闭眼,示意谭文熙不要出声,天色逐渐暗淡,黑暗里那几阵脚步闪现,又消失在远处,叶恒的呼吸急促而短暂,谭文熙俯身贴近,此时她才恍然明白,原来叶恒的处境,远不止他嘴里说的那样简单。

黑夜落入了黄昏,脚步声远去,直至彻底消失,叶恒警惕的身体才放松下来,谭文熙跟着他走出花丛,周围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似乎这样才算安全。

“我走了,不要找我,等我找你。”

谭文熙像是听到誓言,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与叶恒交汇于危险的边缘,茫茫的天地公园微白浑浊的路灯将公园的夜路点出昏暗的路径,叶恒走得渐渐远了,谭文熙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不知如何才能追上他的脚步,谭文熙想要问他追他的人是谁,却被他突然停下的背影撤回了话语,沉默的没有声响,叶恒转身,整个人浑然散发着僵硬的气息,谭文熙后退一步,气息微弱,但声线足以清晰。

又是,空旷的四周,只有他和她。

“是什么找你?是顾颖吗?”

叶恒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声音离他的心脏很远。

“是,又不是。”

谭文熙对他的答案并不满意,但眼下对叶恒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答案。

他们就这样一路沉默地走出了公园,分别时,叶恒抱了抱谭文熙。

“你脆弱的像是只麻雀。”叶恒松开胳膊说到。

何止,谭文熙回想刚才的躲藏,恐惧尤绕心头,仍旧重重锤击心房,她不管叶恒将来要去哪,在叶恒准备道别时她不依不饶地追问:“你要去哪里我不管,但你的安危呢?”

叶恒背对着她,很明显他不想提及,但又不能就此别过,他回应道:“如果是顾颖派人找我,恐怕早就找到我了,是我爸贪污时得罪的人。”

这个理由,勉强支撑住前面的说辞,谭文熙感觉事出蹊跷,但她的双腿仿佛还在颤抖,她微微喘了喘气,问:“那你要躲到什么时候,另外,你爸得罪的是什么人?”

“一言难尽,你知道,我从今天开始就要藏一段时间了。我要工作,我要还债!”

叶恒激动地说,双肩随之抖动,谭文熙不想问到最坏的结局,便措辞找借口说要离开。

叶恒没有说话,而是面无表情地送了她最后一程,当谭文熙独自一人回到胡同时,昨夜今日,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接下来等待大学通知书到来的日子里,叶恒果然如她所说离开了,人间蒸发般不露痕迹,余小桃去了理想中的b市,魏如霖有时候会邀请他们看电影,陈森然一次在电影院睡着了,魏如霖便对此喋喋不休了一路,后来余小桃偷偷告诉她,她喜欢陈森然的事。

可是陈森然并没有选择b市的大学,而是去了遥远的A市,谭文熙则坚持留在本市,她只是怀念以前五个人一起轻松快乐的时光,心底却仍然对叶恒有一丝期待。

大学寒假回来,谭文熙参加了高中聚会,席间偶尔听见有人讨论叶恒,但也仅仅止于他是灌篮高手一说,余小桃阔别已久,她告诉谭文熙她交了个男朋友的事,一旁的陈森然听见时不时地偷偷朝余小桃看去,魏如霖坦言他毕业后继承他爸的公司,就在大家聊得热火朝天时,门外响了几声,紧接着两三同学出去,回来后簇拥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是叶恒,他微微胖了一圈,笑着举起酒杯,被班长罚饮三杯,他开始前推脱,举着酒杯微笑着说“随意随意”,却不知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人群里有人忽然喊了句“灌篮高手”,谭文熙坐在角落,端着的酒杯空了,偶尔撞见叶恒的目光,又弹回来,再次空落落地看向地面,欢腾喧嚣诸次升入高潮,气氛被叶恒的祝酒弄得热闹得沸腾,或许是酒量不佳,又或许是对他太过思念,谭文熙微醺时分放下酒杯,转身向洗手间走去,路过琳琅满目的酒店专柜,恰好遇见魏如霖红着脸走过来,满身的酒气,更明显他醉了。

“谭文熙,我……喜欢你。”

谭文熙权当他喝醉的玩笑话,他说完就向她扑来,谭文熙半推半就,走廊那头,叶恒正好向这边走来,一时间,被他撞个正着,谭文熙不知如何解释,叶恒哈哈笑了几声,抬起醉得如泥的魏如霖,借过一直有力的胳膊,对谭文熙说:“你走就是。”

等叶恒回来,祝酒令还在继续,大家势必想要热闹到很晚,欢笑声阵阵起落,叶恒加入其中,目光对谭文熙刻意躲闪。

半年,叶恒仿佛变了一个人,谭文熙付托着下巴,嘴角悍然的笑意偶尔在叶恒滚烫的目光里变成潮红,一夜,大家明显都有些醉,沉沉的暮色,相继有人出去,谭文熙最后只听到几声脚步,便迷迷糊糊地睡去,醒来时,天光大亮,包厢里横七竖八地睡着人,谭文熙站起来,腰部的酸软使她疼得龇牙咧嘴。

她勉强支撑身体去洗手间,回来时捡起掉在地上的外套,环视四周才确定叶恒早就不知去向,银灰色的天空逐渐明亮,她走出酒店,清晨的街道充满着浓雾。

冬日寒冷的雪花纷纷地落下来,冰冷刺骨的早晨,车水奚落,空旷的十字路口,谭文熙双手捂着脸颊,她想起昨夜,叶恒的出现,仿佛又是做了一场梦。

“别找我。”

雪,渐渐大了起来。落满了平整的路面,谭文熙匆忙快跑,她想要躲入没有寒冷的世界,正如当初没有叶恒的世界。

只是,她不得不承认,她是喜欢他的。从前是,将来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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