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弥漫兵荒马乱的高三生活终于到来,方落落彻底放弃所有爱好准备迎战高考。她放弃了写诗放弃了读小说,取而代之的是认真背单词读作文素材。开学没多久摸底考试,全军覆没。方落落考到倒数第三,鹿然然勉强保持住中游水平,而何言稳居第一。
高三开始,学校要求高三学生一律住校,对于何言和鹿然然长期跑家的学生是个艰难的决定。鹿然然听到这条规定以后脸都绿了。一个在日常生活中遭到排挤的女生,回到宿舍会更难过。方落落主动要求班主任把鹿然然安排她的宿舍,然而这一举动成为日后矛盾的导火索。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方落落那样愿意和鹿然然做朋友,长期以来的谣言早已在他们的心里扎了根,当鹿然然搬进方落落的宿舍时,除了方落落帮她铺床收拾东西以外,其余人冷眼旁观。鹿然然出去买洗漱用品,方落落去水房洗毛巾,关上宿舍门以后,她听到里面传来的满腹牢骚。
“本来咱们宿舍就五个人挺好的,方落落非要拉个人进来,现在更挤了。”声音听着像展颜。
“是啊是啊,她拉谁不好非要拉鹿然然。”
“可别让鹿然然把咱们宿舍的风气染臭了,她疯颠颠的脑子有问题。”
“我看方落落和她一眼脑子有病,你们看她俩整体在一起说说笑笑的。”
“方落落的脑子肯定也有问题,你看她整天那么努力学习,才考了倒数第三。”
她们说了好多,方落落拿着毛巾在门后听的一字不漏。
后来,方落落忘记了为什么大家和她吵架,连同鹿然然一起受委屈。女生宿舍那些小心思很可怕,方落落发现自己的毛巾总是莫名其妙变脏,鹿然然的袜子总是丢一只,宿舍有人分零食时总会跳过她们两个,聚在一起聊天都插不进话题,即使是后来的宿舍聚餐,舍友们在食堂点了几盘炒菜,都没有叫方落落与鹿然然一起。方落落心知肚明,她被彻底孤立了。这一切像极了四年前的模样,方落落心里有些害怕,埋在内心深处的恐惧破土而出,过去的事情掀开了旧伤疤,黑色的血液浇灌被屈辱侵蚀的土壤,回忆之花缓缓盛开。
方落落一直害怕当成的事情会重演,没想到她们斗争的矛头指向了鹿然然。她们趁方落落请假回家看病重的姥爷时,把鹿然然关在宿舍暴打了一顿,当方落落回到学校时,她的同桌只剩一套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桌椅。
从以后,宿舍恢复了以往的和谐,方落落永远也无法知道鹿然然为什么被打。也许她们打人不需要理由,就像多年前那个幽黑的小巷,想要对你动手的人打你需要一个理由,无论理由正当与否,只有能用就够了。百年前封建王朝,皇帝可以用莫须有的理由杀掉一个人,这是人治的象征,如今校园里的小团体,想要“教育”一个他们看不顺眼的人,同样可以使用莫须有的理由,法治社会中依然残存“人治”。
方落落找到班主任问这件事的始末,以及对施暴者的惩罚。王老师没有讲前因后果,他说你的首要任务是学习。后来在方落落的不断追问下,王老师才勉强说出处理结果,学习考虑到打人者是女生,而且处于高考这个关键阶段,不好按照规章给与劝退处分,这样会影响学生的前途,所以参与者都记了一次大过,发起者留校察看处分,如果再犯大错,直接勒令退学。听到这个,方落落气不打一出来,她顾不得学生的身份,顾不得班主任的面子,一怒之下将班主任的水杯打碎并且对着他大嚷大叫。
“难道鹿然然的前途就不是前途了吗?难道鹿然然就不参加高考吗?她被那么多人堵在宿舍殴打,她就该离开这所学校吗?”多少个不眠夜里,方落落每每想起这件事都心痛不已。
别的班的老师过来安抚方落落,王老师自知这件事处理欠妥,任由方落落对他发泄不满。其中一个老师告诉方落落这件事怪不得王老师,只能说学校领导的胳膊拧不过学生家长的领导的大腿。方落落气出眼泪,在办公室嚎啕大哭,地上的白开水像软体动物的肢体流出门外。
一周后的考试动员大会上,施暴者发起者苏慕慕作为学生代表在主席台发言。多年后方落落想起她立在高台,眼神严肃,一本正经地说要学生之间要团结友爱,互相学习,这样才能共同进步的模样都会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皮肤里。这所光鲜亮丽的学校中隐藏着不计其数的衣冠禽兽,在阴暗的角落里生长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黑暗。受害者被迫离开,施暴者洋洋得意,如果校园暴力遵循弱肉强食法则,那么只能说这是教育的失败,是育人的失败。学渣被淘汰,人渣被晋升。人渣穿着学霸的外衣享有无数特权,成为日后祸害一方的残次品。
从那以后,方落落再也没有见过鹿然然。鹿然然与晚儿一样,成为生活在她脑海中的人。鹿然然的音容笑貌停留在那个不算美好的青春,时光这名无情的剪刀手将关于鹿然然的记忆剪成碎片,每一片都是独特又真实的,可惜碎片很小,方落落只能想起一部分事情。她记得每个月中旬鹿然然的表姐苏绾绾会到鹿远一高送吃的,那时方落落和鹿然然最期盼的就是这天,苏绾绾每次来都带着许多学校里买不到的零食,各式各样精致可爱的点心,香喷喷的肉蟹煲鸡汤饭锅巴土豆辣兔头脆炸平菇炸酱面,方落落感叹苏绾绾能买到这么多好吃的,鹿然然嘿嘿一笑说她表姐是地道的吃货,没有她买不到的美食。
一开始苏绾绾送餐只送一人份,后来送两人份,三人份,苏绾绾对方落落何言也很好,买给鹿然然的零食中也有他们的那一份。
方落落努力追忆,发现鹿然然很爱笑,自始至终都是笑着的,她无法想象鹿然然被堵在宿舍时的表情,她觉得鹿然然比她坚强好多,她好想再看一眼鹿然然的笑容。直到人离去了才发现,她没有留下任何有关鹿然然的照片,那种纯真自然的微笑似乎再也见不到了,那种清脆美妙的笑声再也听不到了,那种宛如雨后空山樱落般诗意的时光一去不复返,方落落想着想着就哭了。何言安慰她许久,方落落问:“你难道不心痛吗?”
何言一言不发,沉重地摇摇头,“对她来说离开是一种解脱。”
方落落看到何言撸起的胳膊上有一道鲜红的伤疤,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受伤了?”
何言冰冷的脸庞微微扯出一丝苦意,他将袖子放下,漫不经心道,“不小心摔了个跟头而已,没什么大碍。”
回到家她向晚儿倾诉,晚儿安慰她许久。方落落想打电话听她说话,晚儿拒绝了,她让方落落好好准备考试,高考结束那天就通电话,方落落说一言为定。然后方落落说要去找她之类的话,晚儿回复的很见外。不过,方落落得知她从哪里上大学了。她想有朝一日偷偷过去给她惊喜。
鹿然然走了,方落落的生活中只剩下学习,她想向晚儿那样考一个好学校,如今她的生活中只剩下晚儿。鹿然然离开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在某个不经意间鹿然然自己把自己还给人海,晚儿成为她数不多仅剩的好友,何言那个大学霸无暇顾及他事,一心沉迷学习。方落落把何言当作榜样,把晚儿当作动力,开始努力。时间悄悄溜走,日历越来越薄,经历了无数次考试,方落落终于在期末考试拿到了全班第二的成绩,何言依旧是第一。
为期不长的寒假很快就结束了,寥寥草草过完年就回到了学校。方落落在外公家住了两天,临走前拿压岁钱给外公买了好多糖果,外公最喜欢糖果。每次出去散步兜里都会装几颗糖,吃完了也就到家了。
三月份方落落再次回家时,发现自己屋子的床铺上摆着一个快递盒子,那是晚儿寄来的生日礼物,这次明信片上写了好多字,方落落读着非常开心:
“梅月廿一,玄英将离;新岁初始,韵章未启。前许承诺,后赠双鲤;未敢食言,即日以俟。
日月不淹,春秋代序;惟草木零落,恐姑娘迟暮。白云苍狗,世事无常;窗前过马,云谲诡流。吾有三愿,决疑微听。
一愿:林钟虞日,开科取士;伏月上弦,援笔成章。朱衣点头,及第成名;雕梁画栋,金榜题名。
二愿:卿本佳人,容光焕发;心平气和,美意延年。举手间鱼沉雁落,侧目间花羞月闭。岁月静嫩悠悠,姑娘姽婳袅娜。
三愿:至诚君子,冰清玉洁,不必拘泥于宵小。应知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跳梁小丑,歌唱最欢。卿,亭亭玉立,耳聪目明;时时警惕,染墨小人。
娓娓而言,不知文末,多有叨扰,还请见谅。吾反复思量,恐有遗忘,方不知该说如何是好。祝福深切,难表心意:愿成长,意气风发,不负众望,落落大方。”
方落落读完差点没感动到上天。这封信成为日后她坚持不住的动力源泉,每每看到它,方落落心中就会燃起坚持的火焰。
四月,清明假期,方落落来到鹿远天幕,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到这个地方。她望着高大的摩天轮,想象着与晚儿一同坐在上面游览美景的样子。可离梁与平咽拱很窄,窄到只能一辆车通过,因此上面只允许行人经过。天河在下面静静流淌,再过不久,芍药便会开放。
方落落见证了她生命中最后一次鹿远一高的海棠花开,也见了生命中外公最后一面,只是当时她不知道是最后一面。到家以后父母带她去医院,瘦小的外公躺在病床上,几根雪白的头发无力的搭在头上,嘴里不断嗫嚅着,鼻孔插着呼吸机,手里握着一个塑料瓶胡乱晃悠着。大夫说外公虽然睁着眼,但是什么都看不见。父亲告诉她外公得了脑梗才变成这个样子。方落落坐到床前,喊着外公二字,母亲说声音再大一点外公就能听见,方落落喊的一声比一声大,最后带着哭腔。外公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头顺着声音的来源扭去,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惜什么都看不见。多年以后方落落重新想起这一幕仿佛看到了当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病床上有几张退了色的糖纸,空气中困扰她多年不知为何的气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它仿佛有了颜色,是白色。
这次回学校的方落落神情低落,她强迫自己安心学习,何言看出她情绪不对,送来一些零食,不善言语的他默默看着焦虑的方落落,一直看了好久。
有一天晚上风很大,吹落所有海棠花,那晚方落落想起离去的祝欢颜,鹿然然,想起了尚在人世的外公。清晨去教室的路上下起小雨,空气中漂浮着微凉的气味,从云边传来的轻雷好像玻璃珠落在地上弹起的声音,比雨丝还要纤细的微风将海棠花拨弄了一地,从雨幕中放眼望去,前方一片粉白色的地毯,宛如梦中的婚礼般浪漫。方落落拾起四朵海棠花,一朵花给何言,一朵花放到鹿然然曾经用过的桌子上,一朵花从空中扔下,然后将最后一朵花紧紧地握在手中。斜风拐进教室飘到她身边,在清脆的上课铃中嗅到了回忆的气息。
芍药花期至,鹿远天幕下长满火红的花朵。随着最后一声铃响,方落落的高中生活结束了。整个考试这两天,她没有见到鹿然然的影子。收拾好行李,坐上回家的车,外面下起绵绵小雨,远处传来滚滚雷声。方落落庆幸自己已经躲进车里。她望向天边云深处,通红的火烧云下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
回到家,母亲拉着她坐下,告诉她外公早在一个半月前去世。方落落表现得很平静,她说她很懂事,她懂长辈的心情,她理解为了不影响高考从而隐瞒亲人去世的消息。高考仿佛是一条分界线,迈过去以后,少年就长大了。
晚上,方落落出去散步,拨通了晚儿的电话号,打了好久才接听。她听到了晚儿说的第一句话,
“对不起。”
充满歉意的三个字,像是躲避又躲避不掉的畏畏缩缩,轻轻的嗓音,男孩子的音色,原来,她心心念念了五年的女生是个男孩子。男生向她解释,她听完了。他叫唐向晚而不叫苏儒香,他是男孩子不是女孩子,他说他一直把他当作妹妹看待。他又说,他有了女朋友。
方落落明白是时候道别了,她快快乐乐打完电话,然后删掉关于唐向晚的所有联系方式。她一边删一边哭,泪水打湿手机,模糊到什么都看不清。她还在删,那些长长的聊天记录,记事本里储存关于他的信息,多得好像永远都删不完。住址与手机号牢牢印在她脑海中,她能删掉硬盘里的信息,关于他的记忆该如何删除呢?那个弯刀眉眼角犀利的青衣女子默立在河岸上,破碎的桃花落入泥土,她叹息,天河跟着叹息。
一段来不及开始的相爱就已结束。原来,方落落爱着的一直是心中的自己。晚儿,抑或是苏儒香,那只不过是她内心的自我的一个名字罢了。而那些陪伴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经历了学生时代的风风雨雨,细数散落在各地的朋友,才发现只剩下何言。
从记忆中摆脱出来的方落落终于有一丝困意,她面对浓厚的黑暗,任凭自己陷进床铺中,沉入梦乡。晚儿躺在画船的小床上,烛火微亮。窗外风雨轻轻,人睡桃花落。
尾声
方落落终于决定去长海了。
大一那年的国庆节,她踏上火车,从宁卿到日升到鹿远到枫红川到长海,最后到了唐向晚家附近。尽管方落落与唐向晚早已无关,心之所念五年,前来看看他生活过的地方。毕竟,那是晚儿的家。
方落落终于走上当初在脑海里走过无数次的路,街道与花园的景色与她想象中的场景别无二致,她默立晚儿的家门前,门后是她永远见不到的人。她伫立良久,犹豫的手举起又放下。那张贴在门外倒“福”字金光闪闪,门框旁贴着一副手写的对联。
看上去应该是晚儿,啊不,是唐向晚所写。方落落斗争许久,终于轻轻叩响门扉。她怀着激动无比的心情度过了心脏跳动最快的三十秒人生,回应她的只有寂静。方落落如释重负却不甘心地下楼。她走得很慢,幻想她能与回家的唐向晚在楼梯口相遇。
然而一直到她一路走到了晚儿多次提起的公园时都没有发生奇迹。
方落落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背后是一片碧绿的树林,老人们聚在一起聊天,小孩子们追逐打闹,狗子趴在地上睡觉,落日散发出慵懒的余晖。此时她躁动的心已然平息,静静感受秋末微寒的北风。方落落眼皮发沉,恍惚间,她看到心中的青衣女子坐在画船头,弯腰掬一把天河水,洒在她的伤口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大一下半年的清明节,方落落偷偷跑回鹿远,她来到槐南区,那天晚上她骑着共享单车来到鹿远天幕附近。她站在大暑梁上眺望远处灯光不断变换的摩天轮,高高举起相机,咔咔咔连拍了好多张,存进手机里,留着以后自己看。
时间渐渐迫近午夜,天空中飞舞的雨滴中夹着细小的冰晶,寒意偷偷溜进方落落衣服中。她吸了吸鼻子,准备骑车离开,随即她看到前面有一名女生蹲在石头栏杆前打电话,她背着白色的书包,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
凉风吹过,她起身骑车子离去。方落落看着她远去的身影,跨上单车,往反方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