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胜天农庄的的一片荒山地里,我指着一簇簇的花告诉媛媛,那是指甲花,可以染指甲。媛媛看着那些深红的、梅红的、水粉色、鱼肚白……等等一溜儿排开的花,问我,“从这些花中提取成分,做美甲吗?”
“不,”我笑了,“直接搓搓,敷在指甲上,等个几小时,指甲就变上色了。这跟指甲油不同,用手是抠不掉的。”
媛媛惊叹,这么神奇呀。
是呀,小时候有人跟我说指甲花不叫指甲花,叫“奉献花”,当即觉得名字起得真妥帖:花和叶子揉搓碎了,把色彩都“奉献”给我们指甲了,能不叫“奉献”吗?于是,写作文号召别人讲奉献时,它自然成了我常常歌颂的对象。不过我要到多年之后,才知道,当年听的只是谐音罢了,原来是“凤仙”花啊。
凤仙花的生命力极顽强,记得小时姨奶奶屋旁的菜地,不用特意播种,不用特别照看,每年夏天开满了各色的花,花中同它一样繁衍力极旺盛的还有一种是太阳花,都会自己落了种子来年再开,有一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况味。凤仙花不同颜色包出来的指甲颜色会有深浅的分别。那时候特别讨厌自己没有长出两双、三双手来,或者暗暗希望指甲长得快点再快点。因为总觉得尝试了这种,还有那种尚且未去试试呢。可做的选择多了,反倒不能安定起来,就像猴子掰玉米似的,贪求太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染指甲这一乐事来的时候也到了放暑假的空儿。那时常盼假期来,早早挑了各色开得鲜嫩得花瓣长满一个塑料袋子。姨奶奶问我为何装起来,我都会很骄傲得说,等回家给姐姐,她说她家没有那么多颜色的。这时我常会引来责骂:“鬼叉精儿——”可能是口头禅,也可能是显摆的意思,总之,你可以想到吐这话时龇牙咧嘴的恨恨的语调,真有你受的。“那么多足足儿的了!自己都不舍得包还留着给别人?指不定你贴人家冷脸,有你伤心后悔——”
我记起蒋勋在点评《红楼梦》时,说晴雯把自己的热情都给了宝玉,在自己临终前将自己留的三根指甲咬断交给了宝玉。一个丫头要做很粗重的活儿,但是却留着像慈禧太后那样的长指甲,晴雯认为她自己不是丫头,她要去追求一个自己不甘心的另外一个美好的世界,比很多不规矩的人中还要规矩的那个。
说到此我竟也觉得我当时交付的不仅仅是花,也是我满满的热情,满满对父母亲情的渴望和希冀。那袋花最后还是蔫了,没有送出去。多年后想来,那声骂于我而言当时只道是委屈,却在这骂里饱含疼惜,对我可能心意落空的惊醒,甚至是她对人情世故的通透,可是当我明白时,已经过去了一二十年了。
《城南旧事》中林海音也提到过染指甲的一档子旧事。那个失了孩子的秀贞摘了指甲草就了白糖,不对,是白矾,放在小瓷碟上捣烂堆在小英子的指甲上,边等指甲干边听她讲疯话。等指甲红了她也该回家吃饭了,到家后妈妈劈头就质问谁染的,爸爸竟是一句“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
这倒让我更想念我那随时可染指甲的时光来,搓了一团团指甲花,堆满十个指甲盖儿,用麻梭儿子叶儿捆好,睡一个午觉就染好了。
儿时追求的快乐很简单,彷佛能染十指就触及一个世界的美好。
不知道我从哪里听说指甲花可治灰指甲,有一次,我让我妈骗我外婆试试包了她几个灰色的指甲。那时,我常听外婆“哎哟哎哟”地叹气,因为外婆是个很传统的保守女人,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是打扮,只要穿着干净,每天有活儿干,餐餐有红薯玉米糁儿加小葱拌豆腐,她就像牛一样勤勤恳恳没日没夜的拉起来。这下我乐了,包了指甲的手如果再干活儿,要么容易把叶子弄破,要么指甲花就滑动包红了手指头,所以外婆只能干坐着,双手闲下来,她就没了着落,只能干干地叹气了,终于我妈逮到数落外婆的机会训斥她闲不住,乱动。如果外婆还不听呢,我妈更会扣大帽子了,什么浪费别人好心了,浪费那么好的指甲花了,浪费白矾了……对付老年人,好像这一套他们最怕啦,这次吃的是个闷亏。
那以后,外婆对于我和我妈的举动都格外小心,比如她不想我们帮她洗衣服的时候啊,我们就趁她洗头发的时候故意把她外套打湿,趁机扔进洗衣机;有时她一直找事做我们就故意说我们想吃什么,让她去帮忙摘菜。后来我渐渐明白,人活着有时不是为自己,哪怕对别人有一点点价值,这人就好似充满了准备奉献一切的决心。中国式的父母就更是如此,年轻时为报父母恩情,中年时又在施父母恩情,老年后为做了父母的儿女去尽父母的恩情。如一茬儿指甲花生生不息,只要那片土地还在,指甲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自然的赠予和斗转星移仍这么不可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