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是我讀研時的學長,認識二十多年了,比我年長十多歲。光陰荏苒,他現在是名校教授教研室主任,博導。桃李滿天下。在我眼裡,他卻還是那個抑鬱,潔癖,啰嗦,喜歡宅在家裡的老夫子。一如當年初見他時,那個穿著破棉襖,兩手抄在胸前,不苟言笑,冷眼看世界的書生。
師兄。來自南方某個省份。據說那裡人傑地靈,才子輩出。所以算來,他也應該算是其中一枚吧。他大學畢業後工作了幾年,因為不堪部隊單位的管束,以及工作的乏味無望,才又考入北京。知識改變命運,也許只是一部分。環境變了,身份變了,房子變了,卻奈何本性難移,不變的還是那個臭脾氣。清冷,高傲,不合群。無論校園裡如何風雲變幻,為了職稱,待遇,職務,名分,房子等等,他全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所有世間瑣事,俗事,都扔給了他老婆。自己樂得躲在書房,吟詩做賦。但又少見有什麼科研成果出來。別人一個假期攢出幾本專著,他卻按兵不動。除了每年必須的那幾篇學術論文,其餘時間似乎都在潛心耕讀,不問收穫。每次我好奇問起,他就會說,妹子啊, 哥對那些沒興趣。也許等老了,死之前能出薄薄一本,畢生心血之作。妳能等不?我還能說啥呢,只有連連點頭。
我和師兄的相遇,很是偶然。當年臨近畢業,被逼考研,我忙於戀愛,失戀,哪有心思備考複習。無奈,臨時抱佛腳,就竄到師兄他們學校蹭課聽。還跑到他們宿舍,想藉機跟學長們打探情況。恰好,我要找的那位不在,於是碰到師兄。他也倒算認真,耐著心逐一指點。後來,我就成了他的師妹。一起上專業課他總是很嚴肅,不愛搭理人,也有些睡不醒的樣子。無論身邊女生如何花枝招展,鶯聲燕語,他都懶得看一眼。好酷。難得的,有時,他也會靈光一現。比如課間突然冒出的冷幽默,比如對某位老師的調侃。
至於專業水平,更是讓我輩望塵莫及。比如最高深的翻譯課,那個教翻譯的老頭兒,自己已是翻譯大家,譯著無數。於是,也高標準嚴要求地教育我們。課上一首外文詩歌的翻譯,讓我們這些學了十幾年語言的半專業人士痛苦不堪。作業交上去,經常只有幾個詞可圈可點。而那時師兄的作業,居然會有好幾個句子得到老師的讚揚。讓我們崇拜不已。果然,後來老頭收他做了弟子,情同父子。直到去年,他送老人駕鶴西歸,師徒情義圓滿。師兄繼承了導師對學術的嚴肅認真,不僅講課嚴謹生動,對學生的論文要求也一絲不苟。常有學生的開題報告被他駁回,反復修改,反復論證。當然,他也會很耐心,盡心地幫學生修改,逐字推敲。我說,大家都在混,學生混畢業,老師混職稱,你也差不多算了。師兄歎氣回,我是過不了自己這關啊,自己經手的東西,總要能見人,才好啊。
師兄也有自己的苦惱,比如他的抑鬱和強迫。他經常失眠,整夜難以入睡。或者是被周圍環境的一些動靜驚擾,再也難以入睡。每次約他見面,他要莫是一臉疲憊蒼白睡不醒的樣子,要莫就是久等不來。我知道他是難以出門,因為要各種強迫整理,收拾,確認。對於生活上的吃喝拉撒,他是各種湊合,跟我差不多。經常是湊在廚房水池子邊,幾塊餅乾點心,一杯茶就結束了。難得,他給我找了個好嫂子。也是博士。能在外面拼殺,為他應付所有俗事。這樣能湊合的師兄,卻會在每年冬天,給我熬一鍋香噴噴的紅菜湯。費時費力,各種材料準備,各種調料勾兌,還要控制火候,沒見他抱怨麻煩。湯送過來,我有些不好意思,也倍感珍貴。
當年在學校時,我們之間的交集並不多。見面點頭,寒暄而已。直到我要畢業了,他還留在學校讀博,才突然約我。湖上。冰面。冷。第一次聽他講那么多話。他說一直看好我,覺得我有靈氣,有想法。勸我一定要珍惜。好好學習,好好畢業,以後好好工作。不要再作了。。。我簡直受寵若驚,沒想到一向高冷的師兄,居然一直如此關注我,還欣賞我。我老老實實地聽著他的諄諄教誨,覺得很溫暖,也很親切。然後,我們分開。中間數年,各自忙於生計。每年他都會主動約我,吃個飯,聊聊天問寒問暖,關切如故。我想,有個這樣的大哥,真好。
直到那年,我一夜之間病倒。他正在國外訪學。通了電話,我沒說什麼。他可能還是感覺異樣,一直追問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我說,沒事沒事啊。然後他很快回來了,下了飛機直接奔過來,找我。還好,我已經出了院,沒讓他看到我最不堪的樣子。即便如此,他看到我第一眼,就已經要落淚。我們相對無言,默默吃著東西,味同嚼蠟。後來他說,那時看到我面目全非的病容,心都碎了。卻也知道我一貫要強,不敢跟我說什麼,只有強顏歡笑。天黑了,要回去。送我到地鐵口,路邊樹下,陰影裡,他突然抱住了我。許久,低聲道,你一定要好好的啊。保重自己。。。鬆開手,我快步轉身,離開。下台階,淚也如雨下。
又是好多年過去了。他一直在學校教書育人,我呢依然啊蹦蹦跳跳,在社會上混來過去不斷跳槽轉換著各種身份。終於,十年前,最後一次轉行,找到自己喜歡的行業,安定下來。師兄一直陪著我走過來,看著我的作,有時無奈有時擔心,也越來越嘮叨。我們先後都買了房,居然離得很近。這在大都市,是個很難得很湊巧的事兒。師兄說,站在他家樓頂,就能看到我家小區。得,這下恐怕要一直栓在一起,逃也逃不掉了。
曾經前幾年,我們鬧過唯一一次彆扭。我扭頭走掉,不歡而散。之後,他多次聯絡我。我說了些氣話,就不再回復。也拒絕見面。冷戰持續了兩年。直到我閨女出生。看著閨女一天天長大,我心裡有某些東西,也在融化。他說要來看閨女,我沒再拒絕。他本來是不喜歡孩子的,自己也沒孩子,卻對我家閨女很是喜愛。他和嫂子一起,給孩子精心準備了各種禮物。我有些感動。心想,算了吧,不氣了,過了。我們的這艘小船,曾經翻了,然後又好了。
我們自此恢復了聯繫,也很默契地都不再提當年的不快和爭執。我們之間更像是親人了,互相關心掛念。偶爾見面,也會各種八卦吐槽。他五十多歲了,等著退休。仍然充當我的百科全書,回答我的各式疑問。也繼續包容我的毒舌。我知道,只有在他面前,才能仍然像個長不大的小女孩兒,如此任性。他卻說,這樣很好啊,比起你那副女魔頭女漢子的彪悍,可愛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