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碑(一)

“大爷,请说说你们村子的情况。”

“走开,走开,嫑耽误我喝西北风。”上世纪70年代,面对县广播电台的采访,崖窑村的李老汉大声回答。

我九岁换牙时画过一幅画——

石山一座,小河一湾。河边伸出一条马路。马路一边向山上吃力地爬行,一边伸出一条又一条小路,枝枝蔓蔓地联通起一户又一户人家。家家户户窝在石山上。从石山上挖出窑洞,从石山上开凿院落,在院落最角落再挖一个微型窑洞做茅厕。院子里石碾、石磨一到过年就被贴上青龙大吉和白虎大吉的春联,与木窗格子里的红窗花交响呼应。

这个村就是崖窑村,也是我家。它像世外桃源,比我的画美多了。或者说美到没有人能画出它的精气神来。可崖窑村很穷。有多穷?不怕你笑话,所以讲个真实的笑话给你听:村里有个年轻婆姨翻山越岭到镇上赶集,看见红烧猪头,就用手摸过来摸过去。卖猪肉的看她爱不释手的样子,就说便宜点卖,她咽了口唾沫说不爱吃肉。赶完集,她急匆匆向家里赶去。回家后赶紧和面,男人回来一吃:咦,怎么今天的面有股猪油味。婆姨老老实实说自己赶集时摸了一个猪头,回来没舍得洗就和了面。男人抬手给了她一巴掌:笨蛋,你要是在水瓮里洗洗手,那我们不是天天都能尝到油腥味了?

崖窑村什么时候形成,已经无可考证,为什么选择在绝壁上生活,就连村里的“老神仙”李老汉都说不清。他前天还说是富人为了躲避土匪和战乱,才不得已在绝壁上挖出窑洞。今天就改口说是崖窑村的老祖宗逃荒到这里,看中这绝壁的绝好风水,于是决定在这里凿石挖洞,繁衍生息。

村里180户人家,家家窝在石山里头。这石山活像一个巨型石坝,把一村子的人,连同他们需要的田地河水空气一股脑儿困在山南。就像一条又一条鱼一样,人们爬上了山坡,再也爬不动了,只好就地挖洞,把一家人的春夏秋冬精心储藏。

堵在家门口的石山怎么也搬不走,崖窑村人只好年复一年,在石山上刻着活生生的岩画浮世绘。

”在石山上凿条路不就通到外面哩吗?”听村长李根儿这么说,有人摸摸他的脑袋说烧得不轻,逗得大家呵呵呵笑,也有人夸奖李根儿讲的笑话真好听。

“噢——三娃,黑地到我家喝酒。”李根儿在自家硷畔上呐喊。

李根儿和三娃光屁股长大,三娃的媳妇都是李根儿让给他的。两人都喜欢村里的杏儿,杏儿也不知道该嫁给谁。这时候,李根儿主动结婚,当然新娘不是杏儿。所以在村里,李根儿说什么三娃都支持。

“你看,咱村穷得光棍一大堆,该咋办哩?”李根儿心事重重地给三娃倒满酒。

三娃不言语,他是个耐心的倾听者。以他对李根儿的了解,自己就算不开口,李根儿也会说出个一二三的。

喝了几盅酒,李根儿就把自己的计划合盘端出。那天他俩一直拉呱到深夜,煤油灯都熬得添了一回油。计议停当,只等关键的第二天见分晓了。

第二天刚放亮,挂在小学校门口的村里的钟就被敲得铛铛响。带着金属质感的粗犷的钟声告诉村民有大事商议。于是村民们窃窃私语,你问我我问你,疑疑惑惑向村委会集中。

村委会就一孔窑洞,大家挨挨挤挤,不时有人开着女人们的荤玩笑,逗得大伙直乐。

“今天叫大家来,只有一个议题儿——吃肉。下面就由三娃说一下怎样吃肉,谁能吃肉?”

三娃清了清嗓子,说村里准备修路,也就是从石上打个洞,把路修开。三娃话音还没落,窑洞里就嗡嗡响成一窝蜂。三娃敲敲桌子说,今天的肉就是给修路的人吃的,谁去修路,就吃一碗红烧肉。

“红烧肉好吃,好吃难消化。”爱敲怪话的月生笑着说,但是这一次没有人笑,大家都在想两件事——修路和红烧肉,要么既能吃肉又得修路,要么既不吃肉又不修路。每个人都在盘算着,想前想后。往前想,路修好,村子就活泛了。往后想,要是路修不成功,得花多少时间,更重要的是要费多少钱啊。最后,一切焦点都聚集到钱上——要修路,哪儿来的钱买工具,买炸药?

李根儿大声解释,可就算他说破天也弄不来钱啊。庄稼人现实,他们禁不起折腾。吵吵闹闹一顿,有人借口说回去挑水,要不全家都没饭吃,一个走了就有另一个借个口跟着离开。方才还热热闹闹的村委会一下子冷清了下来,李根儿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只剩下三个人:他,三娃,还有爱敲怪话的月生。

“三个人就三个人,来,吃肉。”三个人默默吃着肉,李根儿有种想掉泪的感觉。原先,他预想至少有十来个人会参加,没想到是这个结局。

“肉吃了,大家回去动员,每人至少动员一个。”李根儿没等另外两人回话,一摔门走了。

第二天,修路队的人数发展到五人。月生平时在村里威信不高,没人信他,所以三个人就他没完成任务。李根儿见他没有拉来半个人,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狠狠骂了一顿。骂完又觉得对他不住,只好晚上请他喝酒,陪酒的还有另外两个新入伙的。那天,月生喝醉后哭了,他赌天咒地说一定要拉个人进来。见他醉了,大家都不在意。

第三天,月生真的拉来一个人,加上李根儿苦口婆心的拉来俩人,三娃拉来一人,队伍一下子壮大到9个人。见月生都拉来一个人,李根儿的信心就更足了。

一个月后的月圆之夜,二十人的修路队在村口礼拜天地,给山神土地烧香叩首,祈愿神灵护佑修路顺利平安。鞭炮声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庄重,他们明白:这不是个容易的活儿。

那些没参加修路的青壮劳力,还是和平时一样,照常上山干活拿公分,照常放着村里的牛马骡,照常放羊打酸枣卖,他们有自己的小九九——集体队里干活又不是给自己家干,用不着那么拼命。再说,那么大一座石山,要修条路,那不是开玩笑嘛。不信走着瞧,过几天修路队就会散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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