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酒店里的床睡着特别舒服的秘密,在于他们往床单下多加了一层鹅绒毯子。
第一次出差,我特意掀开床单看看。不愧是廉价酒店,果然什么都没铺。
在投资行业,女性的待遇向来差上一大截,况且我才刚毕业,还是那种长得不算好看的应届生。照这么想,我大概得睡很多年硬床板吧。
真是不甘心。
夜里,我被白天的工作烦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悄悄跑下楼。
酒店虽然糟糕,位置却特别好,旁边就是一家巨型游乐场。午夜路面冷清,我翻过栅栏,轻易就找到那台静止状态中的摩天轮。
很好笑,在白天的时候,摩天轮总是耀武扬威地转个不停,一副俯视整座城市的模样;而进入深夜,这股傲慢突然间荡然无存了,它就那样楞楞地杵在那里,像是《堂吉诃德》里的大风车。
这大概就好像,再怎么虚张声势的人,睡着时都会变回普通人一样吧。
我被撩起了戏谑的心,一下跳上摩天轮,顺着力臂攀爬上去。
夜风从头发间穿过,烦心事仿佛被它一丝丝带走了。
要不以后工作再遇到不顺,就来爬一爬摩天轮吧!我被这个念头逗得有点想笑。
然而爬到顶端,看到下面一片漆黑的城市,我又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如果整个世界都需要在沉寂中熬过黑夜,我凭什么就觉得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呢?大概人生就是这样,总得慢慢熬。
“喂!”
背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害得我脚差点打滑,我连忙握紧了旁边的柱子。回头去看,发现他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我身后,脸上挂着那种高中男生才会有的坏笑。
“你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哦!”他说。
“你吓死我了!我要掉下去怎么办!”
我越想越后怕,一屁股坐到杠子上。他笑得更欢了。
“你这个架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要自杀呢!”
“关你什么事!大人的事小孩子怎么会明白!”
我指着他身上的23号篮球背心翻了个白眼。
而他满不在乎的样子,等我气消了,才开口问:“工作的事?”
“对呀,”我叹气,“我们那个基金经理是个白痴,说了一万遍地产不靠谱了,还是一颗铁头钻进去……”
“嗯嗯,游戏业的公司脑袋灵光,应该投他们。”他点头。
“喔!你原来不是小孩!”我瞪大眼睛,仔细看他。在月光下,这个男人仿佛全身都在微微发光。
我摇了摇头,说:“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也正巧考察了几家游戏公司,数据都很差……做我们这行你就会知道,资本不是人,他们不相信感性判断的。”
“报告是你做的吧!数字呢……你知道的,小数点不小心写错了一两位,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但是……我这样瞎改,会被炒掉的吧?这风险……”
“风险?像你这样会在半夜偷偷溜进游乐场来爬摩天轮的女孩子,怎么突然害怕起风险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斜着脑袋看我。在他眨眼的一两个瞬间,好像有某些微光在眼中闪烁。我莫名产生了想要吻他的冲动,但他对我来说,长相有点太好看了。
“唉,你知道的真多。”最后,我只能这么说。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中的多了去了。我可是来拯救你的人生于水火之中的,你最好感谢我。”
他得意地晃起脑袋,我忽然很生气。
“做梦吧!”
我说罢,抱住一根杆子,哧溜往下滑去。身后传来那男人孩子般的笑声。
第二天,我偷偷把报告上的数据改掉好几处,终于说服他们考虑投资冷门的游戏公司,而不是加入到轰轰烈烈的房产热潮中去。
果不其然,没过几个月房产限购就来了,那些跟风公司死的死、跑的跑,但凡碰了地产的小基金,钱全都打了水漂。而我们勾搭上的那家游戏公司拿到钱后开始迅速发展,一年内搞了十几个网页游戏,赚得盆满钵满。我所在的这家小公司也跟着闷声发了笔大财。
而我们那个弱智基金经理,之前还气吼吼地嚷着要封杀我,结果限购令出台以后直接被炒了鱿鱼,位置由我顶上。
没想到,这么快就不用睡硬床板了!
我开始在全国各地的城市之间飞行,这感觉有点像坐上了摩天轮,你看着自己的双脚离地越来越远,曾经渴望的天空就在窗外,仿佛伸出手就能摸得到。
遗憾的是,那个奇怪的男人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我无从寻觅,只好让他偶尔出现在梦里。
直到有一次,我去一个山沟沟里考察一个数字货币公司(他们铺海量的电脑来计算,用以挖掘数字货币,耗电量惊人,所以总是选择电价低廉的山区),才又遇上了硬床板。
这是我两年来头一次失眠。左右没事,我索性起床,在楼里闲逛。说来也好笑,这个地方的酒店装修得金碧辉煌,泳池、健身房,该有的都有了,但就是不知道给床铺加一层鹅绒。
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意识到很多现实比想象来得更魔幻,而大概我就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遇上那个魔幻的男人吧。
看清他时,他正在酒柜前佝偻着腰,由于个子太高,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滑稽得可爱。
我噗地笑出了声:“喂!是你!”
“嘘!来,帮忙开锁。”他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
我走过去,嗅到他浑身散发出的醉人气息。他穿着体面的白衬衫,体格似乎比以前精壮了许多,皮肤也更好了。
“太晚了,人都没了。这个香槟还不错的。”他说。
我抽下发夹,发现正好能伸进锁芯里。
“帮我打光!”我对男人说,他连忙掏出手机。
这锁简陋得很,锁芯都不超过三个,我随便拧了拧,轻松就打开了。
“你真是个天才!”男人开心得不行,他拿了酒,顺手便牵起我朝楼梯间跑去。
他的手凉凉的,我感觉到自己呼吸确实有点不对劲。
我们躲到楼道里,男人拧开酒瓶,噗的一声,香槟泡沫溢了出来,像电影里的景象一样。
“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偷东西,真是好玩!”
我接过酒,抿了一口,忍不住又笑了。虽然这段时间身边围绕的男人确实不少,但不得不承认, 从没人像他这样,横冲直撞闯入我的心灵舒适区。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给你庆祝的!”
“庆祝?”
“庆祝……就是,你知道电影里面,人生走到高潮的时候,总是要和重要的人一起庆祝的嘛!”
“重要的人?”我想大概我们都有点喝醉了,“对哦!虽然一直很想谢谢你,但是……你不会是在跟踪我吧?”
他笑着避过我的问题,伸出手对我说:“你还不会跳舞吧!来,我教你。”
“跳舞?为什么?”
“你马上就会用上的。”
虽然听着很奇怪,但我的手已经搭在他的肩上了。我捏了捏他的肩膀,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调情。
他又露出那种高中男生才有的坏笑,轻轻哼起一首老歌,带我跳起舞来。探戈、骚莎、华尔兹,只要能让人愉快的东西总是学得很轻松。
只是我不确定这样的愉快是因为香槟、因为跳舞,还是仅仅因为他。
他告诉我,一直以来他都梦想做个职业球员,最近正准备参加球队的初选,而集训中心就在这酒店附近。
“我今晚特意偷跑出来!还不是为了救你于水火之中。”
我转过身,感觉他刮净胡须的脸颊轻轻地擦过我肩膀的皮肤。
啊,这最最亲爱的局部,这最最重要的时刻。
不知道我们跳了多久,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我笑得特别开心。在他送我上楼时,我们在电梯里接吻了。
但走到房间门口,他突然冷静下来,大煞风景地跟我聊回工作。
“别碰比特币了,去投手机应用吧。”
而我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
第二天,我想把昨晚喝的香槟钱补上,酒店服务员却告诉我:“早上已经有一位先生付过了。”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非常奇妙,由于政策管控,那些挖币公司统统撞了矿难,一家家死得干干净净。而我们投资的几个上不了台面的手机应用却急剧扩张,短短时间便多轮融资上市。我所经营的基金很快便脱套,一下翻了百倍不止。
大股东们特意租下这座城市最高层的酒店为我庆功。那天我花了一整个下午来挑选裙子,脸上的妆卸下来又画上去。
看着镜子,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仅仅需要那么短的一点时间而已。
原来有钱是真的可以变美的。
在出租车上,我突然让司机停下,跑下车去叫住一个穿23号篮球背心的男孩,后来才发现认错了人。
这也许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受到这么多人瞩目,但整个晚上我都心不在焉。男人们簇拥在身边,面露讨好的微笑,我们有一屋子的香槟,也有一整晚可以跳舞,舞伴换了又换,新鲜的面孔来了又去,而我的心仍仿佛缺失了什么。
当晚会接近尾声时,乐队歌手低声哼唱起一首陈奕迅的老歌,是个关于摩天轮的爱情故事。
我手里握着香槟,看见窗外城市的彼端,一座色彩斑斓的摩天轮渐渐熄静止在黑夜里。
我终于哭了出来。
在行业内,我渐渐有了些声望,很多基金都暗地里给我抛橄榄枝。围在我身边的男人越来越多,我对裙子也越来越挑剔。
我养了两条哈士奇,给它们取NBA球星的名字。我买了台保时捷,偶尔会在夜晚驱车前往城市另一端的游乐场,坐最后一班摩天轮,慢慢往上升,看着脚下的灯一盏一盏熄灭。车窗外下起雨的时候,我会突然害怕自己老去。
我有时失眠。
清晨,我牵着两条狗出门跑步。其实我一向没有锻炼的习惯,只是工作想得多了,偶尔也需要运动一下。我的心率一直很低。
可能是人生过得太顺利,老天看了有点不高兴,这个早晨怎么都不顺。随便跑两步便遇上红灯,向来规规矩矩的哈士奇们今天也破天荒跑到人行道上拉屎。而正当我好不容易在垃圾桶里找到报纸,把它们的作品收拾干净以后,天上居然下起雨来。
我只好缩到一旁刚开始营业的星巴克门檐下躲雨。天气刚刚开始转冷,呼吸呵在落地窗上结出一大片雾,但很快又散掉。透过渐渐明亮的窗玻璃,我看到一个我魂牵梦绕的影子在里面向我招手。我几乎叫出声来。
是他。
男人笑着站起身,朝门外走来。我努力呼吸,却克制不住心跳。我原本以为这辈子的幸运早就透支光了。
“你瘦了!”他说。
“是吗……我最近加班比较多……”我拨头发,局促得像个学生。
他又那样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数年的隔阂在这样的笑容中融化。我们不顾一切地拥抱,在雨中接吻。那个瞬间,我竟有点害怕自己只是电影里的配角。
不过,管它呢。
我抛掉一切工作,和他整天整天地腻在床上。我们如获重生,像少年一般纵情欢笑。我枕在他的肩膀上,问一大堆傻问题。
比如,“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然后他说,“不会了。”
这些年拼尽全力,他还是没有成为职业球员。也许天才与凡人之间的差距就是那么大,他感叹,永远,他即便怎么努力,永远还是离那些人差了一大截。他看起来一直活得不错,但每每在谈及篮球时,我总能看到有些光芒在他眼中熄灭。
“没关系,你还有我。”
我心疼地摸他的额头。
“你知道吗,这种感觉就像……就像那本你最爱的书,《堂吉诃德》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从来没跟你聊过这些事情。”
他仿佛察觉到自己失语,坐起身,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有什么没告诉我?”我挪开身子,“从第一次见面就很奇怪,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是不是一直在……”
“不,你想错了,我也不是什么跟踪狂之类的变态。这些天,我也一直在考虑告诉你……”
他叹气,伸手想摸我的脸,我躲开了。
“我下面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请你相信我。”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没办法,我只能选择相信。
“现在我们三十岁,五年后,我们会结婚。我们会有两个女儿,四十岁的时候,我们一起创立一个基金去投电影,最后输得一败涂地。”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这门生意是我最近才萌生的想法。
“我们负债累累,朋友跑得一干二净,女儿把我们当仇人。最后我们从一座摩天轮上跳下来。但我没死,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八岁。我去找过你,发现你并没有回来。我回到家乡,决定一切重新来过。我不想再赚钱,想要追逐年幼时的梦想,去打篮球。不过可能十八岁开始还是太晚了……”
“所以你就在那座摩天轮那里等我?”
“是的,你告诉过我,在那里你看着下面一片漆黑,犹豫了一整晚要不要做假报告来赌一把,最后还是放弃了。在山区那一次,也是你的一次重大失误,你选了比特币,后来拖累得整支基金一蹶不振。我只想在关键时候帮你一把。”说到这里,他笑了,“我原来只想偷了香槟上楼找你,没想到还是被你抓到了,这是我不知道的。”
千百个问题接踵而至,我的胸口被突如其来的怒意填满。我甩起手,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你当我是什么?我就是你人生的一个备选项而已吗?”
他懵住了。我站起来,朝他吼。
“你去做想要的梦,哪一个梦都可以,我就活该被困在你的某一个次级梦境里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你回来?就这样,对不对?”
所以那些莫名的害怕是对的,我其实一直活在剧本里。真实的世界就是和我的人生隔了一层鹅绒。我被爱情冲昏了头,或者说,被完美的人生冲昏了头,我早就看不清摩天轮下面那片漆黑了,那才是世界本来的面貌。
“你别这样想。我了解你,你只是一时生气……”
“不,你不懂,你不了解女人。”我摇头,“我们也一样会做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梦,也一样想要不同的、不凡的人生。但在这些小小的梦想之中,我们总是把爱情放在第一位。我们也害怕睡硬床板,害怕被人遗忘,但和同样被人放在第一位、同样被人爱着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我要的不是那些……我知道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这样,但我是。”
他沉默不语。
这一天过得莫名混乱,我忘了怎么离开。
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前往中东某个国家的飞机上了。
我一边旅行,一边让信得过的助手变卖掉所有产业。我走遍各地,吃当地的食物,学新的语言,有时间便读书。
每到一处,如果城市里有摩天轮,我仍然会忍不住坐上去,看看忽高忽低的世界长得到底什么样子。
这也许有点像有些人永远忘不掉幼年时尝过的水果糖味道吧。
初夏的雨下得连绵不绝,有时候是阵雨,有时候是暴雨,今天是雷雨。很久不用护肤品,旅途中遇到的风沙也不少,窗玻璃倒映的这张脸上,皱纹已经很明显了。
而在雷雨中,脚下的世界流动得像海浪,什么都看不见,摩天轮上只有我一个人。也许我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在雷雨交加之夜乘坐过摩天轮的人。
想想还真是有点得意。
声仍然像鞭子抽打着雨。也许是大风的关系,摩天轮越转越快。广播里传来管理处的声音,大意是因为天气原因,需要强制截停我的这次奇妙历险了。
“不,不行!我付了钱,你们必须让我坐完这一轮才行!”我对座舱里的对讲机吼道。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顶多他们改天再赔偿我就是了。但我就是舍不得这种奇妙的体验,故意装出很刻薄的样子让他们屈服。
“这位女士,真的得停……”管理处的小女生声音满是委屈,正要跟我辩论,通讯就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我们再也接不上话。
一声雷响过,摩天轮在最高处停下了。
我应该害怕吗?可并没有。望着窗外的暴雨,我只是想起多年前坐在保时捷里突然害怕老去的心情。
恍若隔世了。
雷光不停闪过,我静静看着窗上的倒影,竟发现每一束光熄灭下去,脸上的皱纹就仿佛变浅一点。
摩天轮开始反向旋转,把我带回原地。
我挽起袖口,手臂上的肌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回年轻。
这就是他所说的时光倒流吗?
我居然一点都不惊讶。好像这种忽高忽低的感觉,这种忽高忽低的人生,一直陪伴着我,从未离开。
我甚至有点想笑。
摩天轮继续旋转着,并没有停下。不知转了多久,直到我重新回到最高处时,雷雨迅速散去了。我爬出座舱,月光从云雾间冒出来,窗上倒映出来的我,看起来真的跟18岁时一模一样。
而我面前不远处,一个穿着23号篮球背心的男孩正站在高高的杠杆上,低头发呆。漆黑的城市在我们脚下一望无际地沉默着。
“喂!”
我大声叫他,他好像被我吓得腿一软,差点没摔下去。我笑出声来。
“你吓死我了!我要掉下去怎么办!”
“你看起来不大开心哦。”
他坐下来,叹气道:“是呀,我爸妈让我去学金融,但是我想打篮球。”
我抬头看天空,星星出来了。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他问。
“我觉得没有关系,”我说,“对于像你这样会半夜翻墙进来爬摩天轮的男孩子来说,只要搞清楚自己爱的是什么,我觉得活成什么样都没有关系。”
他双眼像夜里的星星一样闪耀起来。
“喂,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他问。
“为什么?”
“不知道,我就突然感觉很想亲你。”
“做梦吧!”
我笑着,抱住旁边的杆子,哧溜往下滑去。
身后传来他孩童般的笑声。
“做我女朋友嘛!”
他笑着叫着,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