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瑞&约书亚
在乔希从学校里消失的第三天,盖瑞去他的住处找过他。楼道一片漆黑,偶尔有老鼠跑窜咀嚼的声音,在一个拐角处盖瑞差点被瓦楞纸板堆中伸出的一双枯瘦的手绊倒,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尸体,但乔希曾经告诉他尸体闻起来要臭得多。
他把身上仅有的一美元放在“尸体”旁边,等他下楼来时,无论是“尸体”还是一美元都不见了。
公寓破败的木门没有上锁,被白蚁蚕食的地方暴露深色腐烂的内芯,摇摇欲坠。这不是盖瑞第一次步入这间仅有一个卧室与餐厅的狭小居所,上一次他见到了乔希的母亲,那个有着一头金子般卷发的美丽女性,殷红色的嘴唇总带着无奈却又麻木的笑,她穿着一身纱质的轻薄长裙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走,垂肩的发丝下似乎隐藏着肩膀上某些已经不太明显的伤痕。
乔希说如果他的妈妈带客人在家里“工作”时,他就不能回家了,他的妈妈不会给他开门,却会给他钱,将他留在两条街外的教堂里过夜。
盖瑞不敢去看她,至少不敢仔细去看她。乔希和她长得很像,却又不太一样。这是自然的吧,盖瑞对自己说,乔希毕竟也是他父亲的孩子。
乔希从未提起过他的父亲,就好像这个人未曾存在过。
公寓的空气中透着淡淡的霉味,还有廉价化妆品的气息,让盖瑞又一次想起乔希的母亲,但她并不在这里。
乔希也不在这里。
公寓已经空了,如同一只从内部被吃空的蝉。
在赶往教堂之前,盖瑞去了警察局,却一无所获,没有任何相关的报警记录,更没有母子两惨死家中的案件通告。这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心脏仍旧很疼,它跳动的太用力了,也太快了。
当他来到教堂时,一个年轻的神父告诉他,乔希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出现了。
“有段时间?是几天?”
“大概一周吧。”
在接下来的三个星期里,盖瑞每天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寻找乔希。他跑遍了周围了几条街区,在乔希逗留过的地方寻找他的踪迹,拦住任何一个与他们打过照面或者可能了解情况的人,硬着头皮询问他们是否见过(或者还记得)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大概一米七八的样子,金发,眼睛是浅绿色的,没什么表情,但非常…非常英俊。
没人告诉他答案。
盖瑞从未放弃希望,虽然他知道自己就像毫无头绪的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转。他远没有乔希聪明与冷静,在危机和考验面前他一贯手足无措又暴跳如雷,但他总是怀着一腔永远不会熄灭的热情,而乔希则像是喜欢与人划分界线的冰。
乔希曾经说过他羡慕盖瑞。盖瑞根本不懂,乔希摇了摇头说这并不重要,他只是想在盖瑞身边多待一会儿——于是在那天中午,食堂中,乔希坐在盖瑞身边的长凳上,安静的吃完了一盘意大利面。
盖瑞问他面的味道如何,乔希说自己没有留意。
第二天中午乔希并没有出现在食堂,他妈妈给他的钱根本无法支撑他这般“奢侈”的耗费。
在那年冬天,盖瑞和他的双亲一起离开了这条贫民窟边缘的街区,搬到了较为繁华的区域。他的父亲最终苦尽甘来,他的手艺终于吸引了有眼光的卖家,让他日日夜夜忘我的辛劳有了回报。
他们搬入了一栋20层的公寓楼,将盖瑞送入了周边一家半公立中学,那里的储物柜没有臭味,食堂的饭菜还勉强能咽得下去,但盖瑞的妈妈还是坚持每天帮他准备放在纸袋里的午餐,往往是三明治或者咸肉饼。
这让盖瑞有一次想起乔希。乔希说他的妈妈从不做饭,有的时候当她“工作”结束时,她的双手都是暗红色的,诡异的反转着,当他想起握住那双原本柔软动人的手时,他的妈妈让他别碰,因为那实在是太痛了。
但乔希的妈妈并不是总在“工作”,有的时候她会了然一身的回到家,身边没有各种粗鲁龌蹉的客人,却带着浓浓的酒味。她会靠在房门上,让自己一点一点的滑下来,然后放生大哭。当乔希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会叫嚷着让她的孩子帮她去拿冰箱里最后一瓶已经见底的波旁酒。
乔希从未告诉盖瑞自己的妈妈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盖瑞似乎也悟出了一点门道,而当他向自己的母亲讨教时,母亲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抱在怀里,轻拍后背。
盖瑞哭了,这是他在乔希失踪后第一次掉眼泪。他激动的情绪感染了他的母亲,但成年人的眼泪并不是那么轻易便会洒下的。
“他会在哪里?”盖瑞问他的母亲。
“也许你们总有一天,会再见面吧。”母亲缓缓的说,用手帕擦掉他脸上的泪。“如果见不到的话…那就忘掉吧…”
但这似乎很难,太难了,但想要见面谈何容易。
也许他已经死了。在某个深夜里盖瑞对自己这么说。他一时控制不住想了很多,那些一直以来他都不敢去深思的可能性——那一幕幕凄惨的在报纸的角落中才会被含混提及的罪恶的小故事,盖瑞不知道自己是神那时候睡着的,却做了一整晚的噩梦。醒来时他觉得自己很冷,像是一具死了很久却又被人强行复活的尸体。
当他再次见到乔希时,盖瑞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幽灵。而那个幽灵正站在教室的门口,作为一个插班生,穿着和盖瑞一样的校服,早一步认出了他。
幽灵对他微笑,让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颤,这不是一个属于乔希的笑容。乔希不爱笑,无论是微笑还是开怀大笑,都格外少见,他面无表情的时候要更多一些。但即便是那张冷淡的面孔,都比盖瑞眼前的这个笑容来的真实。
这是某种面具般的笑容,恰如其分却又十分虚假易碎,也许碰一下就会应声落地,变成一滩锋利的碎片。
但谁也碰不到他,那些不曾在乔希身边共处过的人大概会以为他笑起来很好看,也很自然。他也比之前更会说话了,或者说,讨人喜欢,他天生就很英俊漂亮,再加上眼神中逼真的生命力,大概没有人会讨厌他。但有一瞬间,盖瑞想起了那些关在动物园笼子里太久了的野兽,日日夜夜不辞辛劳的训练总归会有些收获。
历史课,他们坐在很近的位置上,盖瑞花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去思考如何开口,他毫无头绪,被磨平的铅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却拼不成一句像样的句子。
下课时乔希一言不发,他低着头收拾印着他名字的书本文具,匆忙装进书包,然后他站起身,离开了教室。
盖瑞没有在下节课的教室里找到他,他们大概选了不同的课。
中午的食堂人来人往,时不时传来打闹的叫嚷声,盖瑞坐在角落中,盯着宽阔的大门,却没能找到乔希的身影。这让他感到害怕,害怕几小时前见过的乔希是不是真的只是一个幽灵,他也曾听过这样那样的故事,说人在死前会以灵魂的方式出现在重要的人面前,做最后的告别。类似的猜想折磨着盖瑞,让他不由自主地抱住自己筋挛的胃部,一方面他绝不相信乔希会早早的夭折,另一方面当他咀嚼着“与重要的人”告别这一荒诞的思绪,又觉得有些沾沾自喜——这让他狠狠的锤了自己一拳,胃部折腾得更厉害了。
放学时,乔希在学校门口叫住了他。
他吓了一跳,在大脑能编织出像样的语言之前,他已经冲了出去,将消失了将近3年的乔希紧紧抱在怀中。却又很快松开了,他害怕自己鲁莽的举动会伤害乔希,记忆中的乔希总是那么单薄,他吃的不多,或者很少,苍白的面孔缺乏血色。
但即便如此,盖瑞仍旧握住乔希的手腕,迟迟不肯松手。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很蠢,也很无礼冒失,或许还傻的可以,但他不想让乔希又一次变成幽灵。
乔希看着盖瑞,却没有笑,面具般的微笑并没有爬上他的面颊。
也没有变成一缕青烟缓缓消散。
“我找到你了。”盖瑞听见他这么说。
几天后的一个周末,他们坐在一家快餐店的卡座上,面前摆着碳酸饮料和吃了一半的汉堡薯条,盖瑞问他为什么那天在历史课结束后没有对他说一个字。
乔希白了他一眼。“你想要我说什么?你不是也没和我说话么?”
“那是我呆住了啊!”盖瑞理直气壮却又手忙脚乱的辩解,虽然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或许不该问这个愚蠢的问题,却又忍不住。“我的脑袋没有你转的快…我…”
“我也是……”
“你说什么?”
“真的好难…”乔希咬住可乐的吸管抿了一口,“我也想对你说几句普通的寒暄…可是我…就是开不了口…真奇怪。”
“寒暄…?你多大?中年人么?难道我们现在要开始讨论天气不成?”盖瑞气呼呼地说,他并不知道他一边装作生气又一边忍不住微笑的表情是多么欠扁。
“所以你想要我说什么呢?”
“当然是说你想说的啊,我们好久没见了…我一直在找你…直到…”
乔希沉默了,他打开可乐的杯盖,开始将一块块冰挑出后含入口中,在它们统统融化时才开口。“想说的…你要让我说我一直都很想你么…?我…我当时大概做不到。”
盖瑞又一次愣住了,咬在口中的薯条自由落地,载入桌上的番茄酱中,溅在了他的T恤上。
他听见自己在说话,却又不太像是自己的嗓音,脑袋里有人在催促他闭嘴,却为时已晚。
“我也很想你,乔希。”
乔希看了盖瑞一眼,当他微笑的时候盖瑞非常紧张,害怕自己又看到了一张精美绝伦的面具。然而他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乔希的笑容非常短暂,像一只在下雨时落在屋檐内避雨的小鸟,只要半点风吹草动就会让它落荒而逃。盖瑞想着,这也许并不是个合适的比喻,但很显然,这并不是任何一个虚假的笑容。
“谢了。”乔希说,他看向一边,靠在卡座的软皮靠背上。“但…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盯着我。”他埋怨道,皱起眉头,“那次历史课也是,无论是上课还是下课你都一直盯着我,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早就——”
“早就一拳把我揍晕了!”
“你也知道啊!”
“没关系,你来吧,乔希。”盖瑞挺直腰杆,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你在干什么?”
“来,揍我,如果能让你好受一些的话。”
“你疯了么?”虽然这么说,乔希还是握紧了拳头,嘴角上是一丝不那么友善的曲线,而这样的不友善在他的眼睛里有更多,看起来却很迷人。
“来吧。“盖瑞英勇地说,“我们又不是没打过架。”
乔希的手挥了过去,盖瑞没有闭眼,于是他看到对方偷走了他的一根薯条。
“算了。”乔希咬着薯条,拍掉手上没有融化的盐粒。“反正你这家伙从12岁起就这样了…”吃完薯条后他叹了一口气,“就算能让老太太改掉砸吧嘴的毛病,你也改不掉盯着人看的毛病了。”
“我也没觉得我盯着人看啊,喂你那是什么比喻啊?”
“我可没夸张。”
他们又玩闹了一会儿,三口两口吃下了剩下的午餐,正午的阳光透过快餐店外的树荫,将层层叠叠散乱的光斑投在餐桌上。
这时的盖瑞才下定决心,问起乔希这几年他是去了哪里。
乔希叹了一口气,在说起这事时他一直看着已经空掉的饮料纸杯,像是在默默数着上面残留的水珠究竟有多少颗。
他告诉盖瑞自己的生父终于来找他了,他被迫匆匆离开了平民窟,过上了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
“你的父亲…他对你好么?”盖瑞试探着询问,他打从心底希望自己足够小心谨慎,尽量避开乔希可能存在的伤口,但他却又是如此笨拙。“他…他有钱么?”
乔希没有在意盖瑞的笨嘴拙舌,又或者已经习惯了。他点了点头。
“那真是太好了!”盖瑞激动的说,握起拳头碰了碰桌面,甚至有些喘不上气。“那你的母亲呢?她还好么?”
乔希愣了愣,却没有说话。
或许他现在不愿意谈起自己的妈妈吧,盖瑞想,也许他正和他的妈妈闹别扭?这种事挺常见的,昨天盖瑞就和自己的母亲大吵了一架,就为了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很快就和好了。
盖瑞没有再追问下去,他想了想,“你之前说…你找到我了…?你,一直在找我?”
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的感觉真好,可此时的盖瑞又开始有些忧虑,他害怕听到某些意想不到的回答,强迫他承认自己不过是自作多情。
“是这样的…”乔希的视线从纸杯上移开,他看了看盖瑞,用感叹的口吻说话,“你长得好快啊,都那么高了,从前还都是小毛孩子———”
“你干嘛用这种口吻说话啊,你不也是一样么!”
“我可没说错哦。”
很快,盖瑞知道了乔希在被父亲接走后生了一场大病,休息了整整半年。
“肺炎。”乔希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已经没事了。”
盖瑞撇着嘴,怀疑的看着他。
“之后我去过我们之前的学校,但那里已经拆掉了,被夷为平地,原先的教职员工也全部遣散,我找不到他们,没人告诉我你转学去了哪里。”
盖瑞没有打断他,他只是坐在乔希对面的位置上,看着他,然而脑海中一幕幕他在街角巷尾穿梭的景象在脑海中浮现,那是一个下雪的傍晚,他拉住一个警察的手,问对方有没有见过乔希,对方说没有。
他想伸手抓住乔希挨在餐桌上的手臂,却又始终没有这么做。
“这几年我一直转学…”乔希的手臂动了动,盖瑞看见他稍稍收起了舒展的手掌。“我的父亲。”他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似乎有些费力,带着强迫的意味,盖瑞觉得是因为他还没有凭空有了一个父亲的喜悦,“他对我很严格,并不能容忍我随意在不同的学校转学,也看得我很严,所以我只能每读一段时间再找一个借口申请不同的学校。”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能想到的借口我都想过了…但好在我现在不用继续转学了。”
“我也是。”
乔希疑惑的看着盖瑞。
“我是说。”盖瑞深吸一口气,“我是说我找到你了!我再也不用……”
“别…别哭…”乔希有些措手不及,但他还是,但他还是轻轻拍了拍盖瑞的后背。“这…这没什么…”
盖瑞害怕他再继续说下去,告诉自己只要是相逢就必定会有离别,这样的道理他很明白,但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听。
然而乔希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来到盖瑞身边的一侧软座坐下。
“你,你想来我家度周末么?”他问道,“看看我现在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