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的笑声》序

在我家乡,人们对“老师”或“先生”,往往尊称为“某某先”(闽南话),即“某某先生”的意思,要么以姓带出个“先”字,要么以名字带出个“先”字,很少连名带姓称之为“某某某先”的。当然,更准确地讲,“某先”、“某某先”,个中其实也有“亲切”的含义在,也就是说,在将其理解为尊称的同时,理解为“昵称”,也不为过。黄祯祝先生在我们镇上,大家更特殊一些,两者兼而有之,即:不是称他为“黄先”或“祯祝先”,而是称他为“祝先”(闽南语中,如名字为两个字,而人们只称其前或其后的某个字,即可理解为“昵称”)。这就非常明显地,使用此称时,人们是在以昵称唤他的同时,亦充分地表示对他的尊重了。——在本文的开头,我的这样一段赘述的文字,其实是想告诉大家,在我的家乡,在我的位于福建南部,位于南安西北角的诗山古镇,祝先是怎样以他的文名与才气,怎样以他的谦和与友善,赢得了家乡人们的广泛尊重和爱戴。

祝先其实不只属于我的诗山古镇。如果不是因为上个世纪发生于60年代中期的那场“革命”,祝先趁着60年代初期二十出头“初生牛犊”奋力笔耕的那股劲头,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一定会为我们奉献许多无愧于时代与家乡的扛鼎之作。可是,因为那场“革命”,他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戴着这样那样的帽子,连拿笔的基本“资格”都没有了,哪里还能侈谈什么创作!说起来,着实让人扼腕。

祝先与文学结缘,始于1958年。是时,他的高考作文,被录入福建人民出版社当年出版的《高考作文选》。他因此沉醉其中。1963年起,他开始大面积收获,《福建日报》的“海潮”副刊、《厦门日报》的“海燕”副刊、《泉州报》的“燎原”副刊等诸多报刊,隔三岔五即可看到他的作品刊出。也正因为这样,1965年,他和邻县的两三名青年作者,被选作晋江专区的代表(当时晋江专区管辖的范围,除了泉州,还包括莆田,还包括漳州与三明的个别县),晋京参加了中国作协、共青团中央在北京联合召开的全国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大会。这在当时,不仅是对祝先文学创作的一种充分的肯定,而且是给了祝先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正当祝先攒足劲头想要甩开膀子、潜心创作的时候,“革命”来了,他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其中,在后来甚至被剥夺了写作的基本权利。直到1972年,各种文学刊物、文学副刊复办,“激情”被压抑了多年的祝先,才又一次地获得了“喷发”的机会,短短两三年间,《阳春三月》、《田野上的笑声》、《本色》、《溢洪道上》等短篇力作,在《福建日报》“武夷山下”文艺副刊、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高峡出平湖》、《红箭双飞》等短篇小说集中鱼贯而出,俨然福建文坛上空遽然升起的一颗耀眼明星!——从这样的一些事实着眼,我说我们的祝先不只属于诗山古镇,而且属于泉州、属于福建,难道会有什么不够确切的吗?

当然,后来由于种种历史的原因,每日迫于生计,忙忙碌碌,只能捉刀代笔,为邻里乡亲们“代书”这样那样的文字的祝先,没能趁着那股势头持续发力,不能不让人感到遗憾。但是,对于了解祝先的人来说,大家都非常地清楚,祝先不是那种轻言放弃的人。他那深邃的眼眸里,永远都熠闪着理想的光辉。60年前缪斯在他心底埋下的那颗文学的种子,一直都在默默地生根、默默地发芽,只要有机会,便会葳蕤出茁壮的新叶。

记得2018年11月间,祝先所在的山一村,一支曾在上个世纪60年代非常活跃的文艺宣传队,举行阔别五十年的大聚会,作为文宣队的主要领导人与编创者,祝先自然是整个聚会活动的焦点人物。那天,他在联欢晚会上,登台朗诵了一首特为聚会活动创作的诗,诗不算太长,也没有什么华丽的词藻,但因用情真挚,字里行间却流淌着浓浓的诗意,有追忆与感慨的和鸣,有回首与惊觉的喟叹,加上他那富有激情的嗓音,却将整台晚会一次又一次地推向高潮……

祝先没有放下笔。他的胸中依然翻动着一股想要挥笔、想要“放歌”的“洪流”,只要有外力推动,他就会汹涌澎湃,欣欣然为我们奉献他的精彩之作。然而,说到“外力”,不能不说到上个世纪末事关泉州文坛、事关祝先的一个小而不小的小插曲:

199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十周年前夕,泉州有权部门准备编辑、出版“1949—1999泉州文学作品选”;当时总共出版了三种选本,一为小说,一为诗歌,一为散文;小说卷的“执行编委”,是刚从外地调入华侨大学就任文学院院长的顾圣皓先生;顾先生主要从事海外华文文学的研究且享有盛名,但对泉州的地方文学史却知之不多;所以,顾先生的所谓“执行编委”,自是一种荣誉,当然也无须承担什么责任;当时我未“下海”,仍在《泉州晚报》供职、操持副刊,曾有许多机会参加各种相关的会议,当然包括关于如何编辑、出版四十周年作品选的专题会议,不是因为祝先是我的老师,而是本着为工作负责的精神,我曾利用各种渠道,向有权领导推荐祝先的作品。最后的结果是“未被采纳”。1949—1999泉州文学作品选的“小说卷”,没有选入祝先的作品。后来很多朋友为祝先感到遗憾。但我不,我认为:这是这个选本的遗憾。不是一般的遗憾,是非常非常的遗憾!试想,没能选入泉州各个历史时期的各个代表作家的代表作品,这个跨度四十年的文学选本,如此失真于历史的本原,还算是选本吗?

祝先是我的老师。我这么说,并非由于祝先以年龄论是我的长辈,而我出于对祝先的尊重,恣意表现出来的一种“客套”,我所表达的,是数十年来一直存在着的一种客观事实。上个世纪70年代初,在老家的社一学校就读附设初中班的时候,继蔡其泉老师之后,叶地虎老师在我们上初二那学期担任了我们的语文老师。叶地虎老师教学之余,也从事创作,当时他以笔名“叶地夫”发表的儿童文学作品《阿红写作文》,先是在报刊上发表,后来还出版了单行本。他觉得我作文写得不错,多次鼓励我不妨尝试着搞点创作。于是,我开始涂鸦,开始“循序渐进”地放弃学业(上高中以后),“嵌入式”地融入了文学,当时的那种痴迷,与现在的年轻人陶醉于网络游戏的那般情状,真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祝先成了我的不用付报名费,也不用付培训费,继叶地虎老师之后的又一个文学创作指导老师。如果说,这么多年以来,我在文学创作生涯中多少还有一点小小的斩获的话,那么,在早期的诸多老师中(这诸多老师中,有高中阶段的高益茂老师,有当时在镇上任职的黄丽生老师、黄衍荣老师,等等),祝先和叶地虎老师无疑是我最为重要、最为直接的老师!

我至今仍然记得当年向祝先讨教的许多场景。他当时是诗山公社山一大队的大队文书。我第一次到他们大队部找他的时候,约莫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他们几位大队干部正在开会。见有冒冒失失的学生娃来访,祝先问清我的目的后,非常和蔼地告诉我说,他们正在开会,让我隔日下午到他家中找他。辞行时,我从后裤兜里掏出一沓稿纸,双手递给祝先,让祝先帮我看看,指导指导。祝先笑呵呵地说好啊好啊,并跟我握了握手。那会儿,我上的高一,几乎没有什么握手的经历与体验。所以,那一次的握手对我来说,就显得非常的不同寻常。我甚至以为,这么多年以来,尤其是“下海”以后,冗杂的商务之余,我之所以没跟文学“断缘”,仍在跌跌撞撞地前行,正是因了祝先的那一握,给了我一种持续追寻、勤勉不怠的力量!

再后来,一切的一切,就都显得那么的顺理成章了。我成了祝先家中的常客。周末或节假日,只要有成形的稿子脱手,我便急不可耐地想往他的家里跑。而他也总是不厌其烦,和我谈文学,聊人生,教我许多作文与做人的道理…… 这样的情况前后大概持续了两三年的时间,直到1976年初春,我应征入伍去了广西,才告一段落。

祝先曾不止一次向我提及一件在我看来再寻常不过的芝麻小事。那是1977年年底,我因祖母病重返梓探望,在喧嚣的诗山街头与祝先不期而遇。是时,由于历史的原因,祝先正遭逢“失意”,陷于人生的低谷。非常显然,我们远远地彼此都发现了对方。但很快地,祝先倏然别转脸,默默地低下了头。我知道,在那个动辄株连的年代,祝先低头的用意。他是不想因为当时自己的政治“罹难”影响我的前程。而我,面对恩师,面对曾经给我强劲一握的祝先,岂能视若路人。我叫了声“祝先”,跨步上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那一刻,任何的话语,都是多余的。而我,也只是用我的小举动,诠释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现实内涵。仅此而已。

祝先的这部书稿,没有包括他的作品的全部,但应该包括了他的作品的大部分。容量不大,也就十多万字,但我觉得非常有份量。这不仅仅是因为祝先经历过磨难,被剥夺过创作的权力,因而使得他的每篇作品,都让人觉得更加的不容易,更加的弥足珍贵,更是因为,他对生活、对文学的那份挚爱、那种追寻、那股激情,不管是在怎样的境况下,都是那样透彻地融入到他的作品里。曾被《福建日报》“武夷山下”文艺副刊用了整整一个版的篇幅刊载的短篇小说《田野上的笑声》,应该可以说,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反映那个历史时期的农村生活的短篇力作。没有太过复杂的故事情节,没有太过复杂的人物关系,但祝先却开合自如,将其营构得跌宕起伏、有声有色,直让读者掩卷凝思,依然觉得会有阵阵带着泥土气息的笑声,从书页间飘漾而起,经久不息。这篇作品,如同那个年头的许多作品一样,虽然不可避免地带有那个时代被强化的“政治”印记,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枝多叶少”,但她对于那个时期在劳动生产过程中的男权思想的批判,即便到了今天,也仍然具有非常积极的意义。上个世纪60年代,在农村,在依旧原始的农耕活动中,耕牛无疑是农民兄弟最好的朋友,农民兄弟对牛的感情,超乎一切动物之上。祝先长期生活在农村,他在他的短篇小说《阿凤叔和“腿生风”》里,就将阿凤叔对于耕牛的那种爱,那种朴素的感情,刻画得入木三分。可以断言的是,如果祝先没有对于生活的深刻的体察,如果没有走入阿凤叔们的内心,绝不可能会有那么细腻、那么感人的描写。

祝先是个多面手。这部书稿收入的主要是他几十年来包括小说、散文、随笔、杂文等多种文体在内的各类创作。祝先早期其实还写了不少演唱材料,包括小歌剧、小话剧什么的,而且有的还曾经在至少是泉州地区的范围内风靡过;也写了不少诗歌。这当然可以说明祝先的不同寻常,能够同时掌握并运用多种文体进行创作。从多面手并不容易这样的角度看,这当然值得肯定。但是,祝先写得最好的,在我看来还是他的小说。从这样的角度讲,我更希望他是专一的小说家。我甚至可以推断说,如果祝先一直拥有舞文弄墨的权力,如果祝先可以不用在那么长的日子里起早摸黑为“稻粱谋”,如果祝先能够矢志不移地坚持他的小说创作,他一定会为我们奉献更多、更好的小说精品。——当然,此时我的这样的评论,显然是在难为我们的祝先了。祝先不可能重新回到上个世纪去。人生在很多时候是无从选择的。祝先能有这样的成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让我们一起为祝先点赞吧!


作者自述: 史赋  本名叶梓赋,另有笔名叶子、薛毅、施珊等。南安诗山人。须眉堂堂时当兵,而立之年时转业。著有《南部风流》、《编外小护士》、《呼啸行进》、《祖母花》等个人专集。虚顶着作家、诗人、记者、董事长、总经理等多种头衔。曾任泉州市青年联合会副主席、泉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执掌某报文艺副刊十余载,曾编辑、出版多种丛书。2006年“下海”经商。现为多家企业合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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