嚣闹了一天的村庄渐渐安静了下来,夜幕降临,各家各户都上了灯。当一缕灯光照在高桂兰的脸上,高桂兰吓得惊声尖叫,迈着小脚往门外跑。建斌赶紧追出去,只见桂兰奶奶缩在墙角怎么也不愿意再回窑洞,任凭如何劝说都无济于事。李明礼把一碗烩面端到高桂兰面前时,惊奇地看到她正抓着墙角的青苔,和着泥土一同塞进嘴里,眼睛里放着幽幽的绿光,她的头发已经剪短,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瓜子脸,虽然满是皱纹,写满沧桑,但依然透着倔强和刚毅。
卫生所医生听说秉德老汉是受了刺激惊吓,只给开了一些安神静心的药,只说将息调养。却不想傍晚时分,秉德老汉额头滚烫,迷迷糊糊,晚饭没咽下去一口,一阵一阵地倒气,中间夹着哮鸣声,李明礼说:“好歹能咽的下去饭,也好啊!”李明憬只是含着烟锅嘴儿,愁容满面。建设和建宪连带着媳妇儿和子女全都挤到窑洞里。
“建设、建宪带着媳妇和娃娃都回去,都挤到这儿也没用。”李明憬吐了一口烟,烟锅头儿朝门口一指说到。
建设和建宪带着妻儿和李明礼作别,出得门来,建宪又推门道:“如果不行了,让建斌哥过来说一声,俺和俺哥就过来。”
夏日的夜晚,热气蒸腾,蚊虫成群结队,掠过头顶,在人耳边哼哼,蝉鸣止了,对面的山林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天河两边,繁星满天。
“都以为桂兰娘死了,谁承想她竟然在吊崖上藏身。这些年来咱大只字不提桂兰娘,也不让咱提,他是心里有愧。”李明礼侧身坐在炕拦上,仿佛在回忆着过去。
“那些年的日子都不敢回想,那不是个人造成的,那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李明憬也不抬头,似乎沉浸在记忆的漩涡里。
建斌在东窑里守着高桂兰,因为高桂兰害怕电灯,建斌将多年前的一盏旧马灯拾掇拾掇灌了菜油点燃挂在炕中央。对于眼前这个女人,之前爷爷和父亲从来没跟他讲过,再加上今天在吊崖上的那一幕,大大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试图和桂兰奶交流,但长期的独居让她习惯安静,语言功能似乎有些退化,但耳朵却十分灵敏,地上的柜子后面传来了老鼠窸窸窣窣地声音,她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柜子,眼神中流露着贪婪,像猫盯着鼠洞。
鸡叫三遍,天一破晓,建斌去看爷爷,且见气息平稳却微弱,父亲说一夜急喘,到三更天才平息下来。建斌说今天拉到县医院看看。正说着忽听得院子里一声尖叫,建斌夺门而出,只见娘呆立着,脚下反倒着便盆,桂兰奶满嘴血污站在窑门口,像欧美电影里刚啃完人的僵尸一样,建斌赶紧将桂兰奶扶进窑洞,脚地上躺着一只老鼠残骸,周围血迹斑斑。
早饭毕,建斌开车拉秉德老汉去了县医院,把桂兰奶奶安顿给父亲李明礼照看。到了县医院,媳妇和孩子已经在医院门口了,建斌媳妇在县立小学教书,儿子在县高中读高三,闻听秉德爷爷生病特意赶过来的。在妻儿的帮助下,秉德老汉被搀扶进诊室。诊断结果是胃癌复发,建议回家休息,准备后事。
回家后秉德老汉一日不如一日,水米不进,渐渐昏聩糊涂。一日忽然清醒,说口干舌燥想要吃冰,这炎炎夏日,寻冰不易,建斌便上街上买冰柜冻冰以满足将死的爷爷的需求。
桂兰奶奶近日倒是安分了些,和建斌与建斌父母也亲近了些,只是爱吃青苔,有时偷偷钻进在院子菜园里,喜欢抓各种菜虫吃,正是这些生物和青苔让他在吊崖上生存了许多个春秋。
一日她又从菜园子里出来,端直走向秉德老汉的窑洞,李明礼惊奇地发现,糊涂了多日的父亲正坐起来和桂兰娘聊天,对着桂兰娘又是打恭又是作揖,桂兰笑着把抓得的几条菜虫放到秉德的手上,秉德老汉竟然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绿色的汁水顺着嘴角流到被襟上。晚上,秉德老汉竟然一口气吃了一碗烩面,一家人见如此,既诧异又欢喜。第二天一早,李秉德安详地死在被窝里,享年九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