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未联络的旧友奎妮罹患癌症,收到告别信后,65岁的哈罗德决定去看她。
路程总计627英里,在地图上将起点和终点连线,刚好横跨整个英格兰。他要走过去。
天哪,走过去!现代社会提供了那么先进的交通工具,汽车、火车或飞机,哪个不能将哈罗德迅速送至奎妮渐渐变冷的病榻。然而就在我们仍质疑此举背后的逻辑时,这个几乎毕生都很平庸的老人,已经迈开不再年轻的双腿,上路了。
哈罗德坚信只要他走路过去,奎妮就能活下来。原本打算寄出回信的那天,一个加油站女孩的亲身经历——其实不过是哈罗德一厢情愿的脑补——鼓励了他,也按下了他体内某个隐藏的开关,一次反常理的去工具化旅行就此展开。
整个故事也就忽然有了悬念。虽然不太道德,但这个悬念嗅起来的确有股打赌的味道:奎妮能否坚持到哈罗德抵达贝里克。
困难显而易见。
作为一个65岁的老人,哈罗德平时走得最远的路不过是取车,徒步相关的专业装备亦无。另一方面,以奎妮眼下的状况,每一秒的流逝都在增加他与她永远错过的风险。他非要与死神一战膂力,败也合理,但成则奇迹。
我们都期待奇迹。尽管质疑,但不得不承认,哈罗德那偏执得近乎可爱的壮举恰好呼应了我们内心某块天真未泯的部分,给予了我们一处寄托,让我们得以在精神上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那么就悄悄地把给奎妮的祝福放进哈罗德的背包,将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走起来吧。
其实不需要多久,你就会发现,鼓励你同哈罗德一起徒步的动力已经不再是对悬念的猜想。行进的过程中,我们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转移了。随着哈罗德视野的不停变换和风起云涌般的内心活动,我们越来越想了解的是这个老人的过去,他与妻儿、奎妮和父母的关系如何?他曾有过哪些伤痛和希望?他又曾经历过何种甜蜜和灾难?
问题的答案一定是他傻乎乎信念背后的真实呐喊,一定是这场反常理去工具化旅行的最核心本质,一定是超越了悬念猜想、更深层次的某种东西。
和哈罗德一起,我们看到了恢宏壮美的自然。那些在车窗上抽象成流线的风景细节清楚,秋毫毕现。山峦,田埂,玲珑花鸟,神奇天光。在人类还很年幼的时候,它们是诉诸信仰的客体,但现在好像只剩下流星,还能颇得青睐,被纯情的人许个愿。正是因为抛弃了一切荫蔽的手段(他连把雨伞都没有),哈罗德在全身心感受自然之美的同时也饱尝了自然之苦。路似乎没有尽头,劈头盖脸的豪雨,难以辨认方向的地貌,没有工具可倚仗的人类仿佛被拆去盔甲、夺走武器的士兵,只剩下被敌人蹂躏哀哭的份儿。但也正是这些痛苦,激发了哈罗德身体里沉睡的原始力量,他逐渐积累经验,适应自然,学习自然,成为它有机的一部分。这甚至改变了他整个人的精神面貌。
当然了,自然绝不是哈罗德能看到的唯一事物。
徒步似乎改变了时间的计算方式,曾经坐在车厢里被目的地和行程占据的头脑,一下子有了用于遐想的大把空闲。旅行中的一切见闻都会触发哈罗德的回忆。那些风景是这样,那些陌生人更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别故事,但在经受痛苦和孤独上,大家好像又不那么特别了。善良绅士如他,哈罗德总能认真地去倾听,替他们分担,却不作任何评判。他们后来都成了他在乎的人,除了自身的博爱和友善,更因为在他们身上,哈罗德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陌生人们的故事让哈罗德回忆起他和莫琳、戴维、奎妮还有父母。每段关系都充满了悔恨和遗憾。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也许是因为儿时有过被母亲抛弃和被父亲赶出家门的经历,成人后他在与儿子的相处上总是显得冷漠笨拙不得要领,戴维因为抑郁症的自杀继而又加速了他与莫琳婚姻关系的名存实亡,巨压之下他在工作上出现重大失误,但是这个黑锅被奎妮不声不响地背下了。后来她走了,他没说一句谢谢,之后的二十年也没联系过她,直到收到那封告别信。
徒步的过程中,那些他曾逃避的回忆获得了解放,过往人生所有的酸甜苦辣又遍尝了一次。虽然有时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只有直面回忆,才有可能在未来做出弥补。
先是放弃了工具,然后放下一些无形的东西。哈罗德离出发地金斯布里奇越来越远,离贝里克和自我越来越近。
生活在世间,孤独不可避免,但面对孤独的态度可以选择。就像哈罗德,可以选择沉默,也可以选择上路;就像莫琳,可以选择拉上窗帘与世隔绝,也可以选择重新养育一些东西;就像哈罗德和莫琳,可以选择长久疏离,也可以选择敞开心扉继续相爱。
从莫琳眼中我们看到了哈罗德的变化:他看起来高大了不少,透着自信,蓝眼睛里尽是活力。这种变化也改变了莫琳,她是哈罗德得以完成最后、最关键一段路的支持者和引路人,在他就要放弃的时候给他鞭策和动力,尽管她曾经那么反对他。
更欣慰的是,故事的结局,哈罗德见到了奎妮。
虽然没能从死神手中把奎妮救回来,但哈罗德却为她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徒步途中,哈罗德因为信念动摇曾给疗养院打电话询问奎妮的状况,没有牵挂的病人不会熬多久,但奎妮知道哈罗德会来看她,她出现了好转,她真的在等他。
至此,我明白了这场去工具化旅行的意义。
那些所谓高效、便利的工具某种意义上也是功利的代名词,但同时也剥夺了我们的身心自由。当有一天我们钻出车厢,开始走在路上,你会发现自然是那么美,回忆是那么长,世界是那么辽阔。就像哈罗德所说的,我们是伟大过程的一部分,又不属于这个伟大的部分,成为一个过客,事物将会被赋予新的意义。保持真我,如此重要。
现在回想一下不禁汗颜,听到奎妮重病的消息,我们想到的是赶到她的病榻旁,越快越好——那是在献上一份好像不算太晚的哀悼,然后等她死。
而哈罗德叫奎妮等他走过去,那是在鼓舞她,为她争取更多活下去的时间。
我们消极适应了现实,哈罗德却创造了现实。
这也许就是信仰的力量。上路之前哈罗德并不相信所谓的信仰,旅途结束后也并没有皈依哪一个教派,但他的身上正是信仰的力量,正如疗养院的修女说的那样——
“这是很罕见的治疗方法,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到的。但或许这就是世界所需要的,少一点理性,多一点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