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你不要狭隘地看人的将来,也不要凭外表就、就给人简单下结论。”这是张兄第一次唠叨我的话,想想竟有二十多年了......
那是老式的套二房子,大开着所有的窗户,可狭小的客厅里却是烟雾缭绕。
一张方桌几乎占了房间的一半,桌子上面杯盘狼藉,快到该吃晚饭了,这三个从中午就在这儿吃喝的爷们,还在赤膊着划拳。
这是张兄的家,那天是我第一次来,推开门见到这一幕,让有点小洁癖的我皱了皱眉,在看起来已醉意朦胧、举止邋遢的三个人里就有我爱人。
尽管很快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可我霎那的表情还是没逃过他的观察,吐字虽不很顺畅,张兄还是不客气地唠叨了我几句。
二
几平方米大的厨房,白色瓷瓦简单贴好的灶台,女人把炒好的青菜盛入盘里时,眼镜在热气蒸腾里蒙了雾,她忙摘下来用花围裙的边角擦拭。
“嫂子,他们经常在家里这样子,你不烦吗?”地方太小,进不去,我只能站在厨房的门口。
“你们能来才好呢!我和你张兄在草原上当知青时,就盼着有这样的时候。”
摘下眼镜后的嫂子,大大的眼睛流露出纯真和善意,那种眼神很吸引人。
尽管身材属于矮小型的,但她喜欢穿鲜艳的长裙,烫成小卷的长发用皮筋在脑后扎成了一束;
十几年的草原风雨没影响她白皙的皮肤,鼻头略宽挡住了眼镜,喜欢在慢悠悠的说话里冲人笑,两颗中间有道缝隙的大门牙就露了出来。
她毫不掩饰。
若不是看过他们在草原上骑马驰骋、看过他们和名人后代一起在草原劳动的那些照片,我怎么也想不到在甜甜的笑容背后,是他们从16岁就开始的离家万里。
三
“你们来,进门叫一声哥哥嫂子,我们就是一家人,到家就别说客气话。”
张兄和嫂子真把进门的小弟兄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嘉俊这小子,是家里的独子,长得也人模狗样的,可一旦犯起混来就无人能治,三个亲姐姐都被他在酒后打伤过。
谁知嘉俊在听说张兄的事情后,为张兄的重情义所折服,他逢人就说:“我谁都不服,就服张兄。”
也怕自己混的名声不好,嘉俊是试探着跟别人来的,张兄和嫂子却没嫌弃他的过去,一来二往嘉俊也成了自己人。
嫂子让朋友帮忙,给嘉俊介绍女朋友,还真成了,一时间皆大欢喜。可在女儿上小学的时候,嘉俊被媳妇当场逮住出轨,一场撕B大战后,好好的圆满家庭以分裂收尾。
“即便是对自己的亲人,也要有正义的底线,若嘉俊改不了这个毛病,以后就别再来了!”严肃起来的嫂子却让人觉得可亲可敬。
四
“哥嫂,再见!你们回家去吧!很快我们就见面了。”
离开他家时,张兄和嫂子会站在楼前的平台上,一直等到看不见我们的背影才回家。
不知道那会儿,走南闯北的他们想到了什么。但我是从没想到,会在这不久之后,因搬家、因工作调动、因打拼生活,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你俩来拜个年就好了,干嘛还带这么多东西!?”
在新家明亮宽敞的客厅里,成了婆母的嫂子笑容更多了,她握着我的手使劲摇着,挨个房间看。
“下次再不准带东西了,你们两口子能来看看,我们就很高兴了!”
张兄怀抱着可爱的小孙女,笑眯眯的眼睛成了弯弯的月亮。
但岁月带给的白发、皱纹还有发福的身体,都在与张兄和嫂子渐渐靠拢。
“哥嫂,再见! 你们要注意保重身体!下个节日我们再来。”
一年里,可数的几次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就只能留给下次。
五
入目到处是白色,鼻腔里是消毒水的气味,发出滴答作响的是各种监护设备,轻重不一的喘息和呻吟让人悚然。
在白色围挡后的一张床上,盖着白色被子的张兄,面色煞白,口鼻扣在呼吸机里,还有各种管子触目惊心。
“病人血液里病毒变异......”
我没听明白医生讲的话,却只想找个熟人再问问,眼前这一切是真的吗?
明明上个月,我还在开车上班的路上,瞥见他牵着那条瘸了一条腿的狗在慢慢地遛着弯,那条被人遗弃和伤害的狗,已陪在他身边十年了。
我不能相信,一场感冒就会带走一个鲜活的生命。
生命的最后送行!黄白色菊花、心碎的哀乐、流泪的眼睛和一股无法遏制的悲凉。
“张兄的亲兄弟们呢?怎么就只来了一人?”
六
什么最考验亲情?什么能摧毁亲情?答案是:金钱。
至少发生在张兄身上的是如此。
闲不住的嫂子,有段时间开了一家小型服装加工厂,聘用的一个服装设计师很有才华,注册了自己的服装商标。
后来嫂子就和这个设计师合伙经营了。
因为布料选购和成衣销售渠道等需要,设计师提出要把工厂搬迁南下至深圳,嫂子就退出了工厂的管理,只保留了股份。
看着嫂子每年都有不菲的分红,有的人就心动了,几次三番纠缠着要投资。可他们似乎忘了那句话:投资有风险。
因为遇到了经济wei机,第三年的分红没得到一分,本金也给压住了拿不回来。张兄和嫂子就沦为了他们的发泄对象。
威胁、恐吓、叫骂、粪便泼门、木屑堵门锁,甚至假借张兄之名骗了朋友的财物......
他们用尽了不堪,终于击碎了张兄内心对亲情,对情义无价的渴望和执着。
眼见着张兄病得严重了,嫂子着急催他去医院,可他说:"我这病,医院治不了"。
"告诉儿子,这些人的投资就算是我们家的欠债,一定还上。"此话说完,张兄就昏迷了......
张兄走了许多年了,那些经济纠纷也早已得到了妥善处理。恩怨曲直也该放下了,可是每每想起他总觉胸口闷,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