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我家相继死了五只狗，前四只狗都是接连上吊自杀的。自杀的狗死法都一样——脖子挂在晾衣绳上窒息而死。

平日里我待四只狗并不薄，它们的自杀一方面让我感到痛心，另一方面也让我感到愤懑。因此，当第四只狗死后我决定不再养狗。但更为重要的原因其实是，狗让我想起已故的妻子。

而后的一年，我将所有精力都花在写小说上，甚至连妻子的忌日都给忘得一干二净。某夜我从噩梦中惊醒，想起死去的狗和已故妻子，感到异常害怕。可转念一想，感情的事哪有天长地久，总有一个人要背叛，便如释重负。妻子的去世也罢，狗的自杀也罢，何尝不是对于我的背叛，我又何必把罪名揽在自己身上？

我喝过酒后往家走，路上雨点像花生米一样撒在积水上。褶皱的皮鞋头陷入污水里，粘出几粒沙粒。我想，生活该是如此。总希望从一片大海中得到很多，到头来不过捞出几粒沙子。

与妻子相识在大学时期的一次文学座谈会。起初，我们只是在地铁口匆匆一瞥，没想到当我落座书店的分享大厅后，她竟坐在了我旁边。回想起来，整场座谈会我不断地用余光关注身边的女孩。座谈会后，我又故意呆在座位上等待时机与她搭话，女孩也似乎等待着我开口。

“好巧呀，我在地铁口见过你。” 我站起来，假装不小心地看见她。

“我刚才也见到你了。”女孩笑着说。

“呀，真巧。你不走吗？”我问。

“还不走，想再逛逛书店。你呢？”女孩说。

“我也打算再逛逛。”我说。

“要不要一起？”女孩主动邀请道。

我和妻子就是这样认识的。后来相处下来，我发现女孩总有说不完的话。这与不爱说话但内心热枕的我正好互补。后来，我们的交谈越来越少，有时候待在一起只有分开的时候才会出现几句简单的对话。

“我走了。”

“嗯，再见。”

“再见。”

就在我思考的空当儿，几声凄惨的狗叫打断了我。好奇心让我顺着声音走去，一条被雨淋湿的狗躲在木箱下面。它的一只脚已经折断，湿漉漉的皮毛上还沾着血渍。

我本能地想救这只狗，可当我想起前四只狗的命运时，不由自主地产生了犹豫。

“包扎好了就放走。”我再次说服自己。

尽管流浪狗落下了一只脚残废，但丝毫不影响它的忠诚。我曾放走过它几次，可当我再次打开门，总会发现它蹲在大门眼巴巴地看着我。

“快走吧，不然你会自杀而死的。”我用脚轻轻踢了一下狗肚子。肚子软绵绵的，让我感到生命的存在。

我给它取了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大黄。因为很多狗叫大黄，尽管它死了，世上还有狗叫大黄。此后，我除了写作还有养狗。

为了防止大黄自杀，我将家中所有能够悬挂脖子的东西都弄下来。并且开始训练它吃饭睡觉上厕所。大黄晚上会趴着门口守夜，白天躺在地毯上看电视。傍晚时分，我们一同逛公园。尽管它只是一只不会说话的狗，可多少还是减轻了我的寂寞。

我宠幸大黄更多的是因为它曾救过我的命。夜幕降临之时，我带着它闲逛公园。由于天色昏暗看不清路，我不小心跌入湖里。大黄发现了，一边吠着提醒路人，一边跳入湖里咬着我的衣服，将我扯到岸边。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还有谁如此在乎我，除了我的妻子，想必就是大黄了。那年，我与还是恋人的妻子在校道散步，一个戴帽子的男人想要持刀抢劫我们。我按着抢劫者拿刀的手焦急地对妻子说：“快，帮我拿开他的刀。”

妻子一开始很害怕，但我对她说：“别怕，别怕。我将他按得稳稳的。掰开他的手，把他手中的刀夺过来。要是掰不开就找石头锤开。”

妻子慌张地四处寻找石头，劫持者一听求饶道：“兄弟，兄弟，我把刀给你，别拿石头，别拿石头。”然后刀“哐啷”掉在地上。

我对妻子喊道：“慧，快过来把刀拿开，然后去找人帮忙。”

可就在妻子拿刀一刻，我放松了警惕。劫持者使劲反抗，我被狠狠推倒，后脑勺重重撞击在水泥地板上。劫持者落荒而逃，慧惊恐地举着尖刀。

妻子反应过来，发现我已经昏迷过去。她哭着使劲扶起我，将我送到了医院。我醒来时候，发现她趴在我身边。我摸着她的头发，她揉了揉迷糊的眼睛然后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

“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她对我撒娇。

“你这头猪重死了。可我那时候竟然将你扶起来走了很远很远。”她拳头锤在我的肩膀上。

“你没受伤吧？”我急着想从病床上坐起来。

“我没事，没事。那人推到你后就吓跑了。后来，我连拖带扶地将你送到了医院。”妻子怜爱地对我说。

当大黄将我从湖中救起，我躺在岸边，想起的便是妻子。

不得不说，大黄总让我想起死去的妻子。它蜷缩在沙发上时候，让我想起妻子生前总坐在那里看我写小说。每当我写完，妻子便做第一个读者。可后来，妻子对我的话越来越少，大多只是用笔在稿子上圈圈画画。

“这里需要再改改。”她指着画圈的部分。

妻子也不像原来那样黏我了，而更多的是对我的嫌弃。

“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天天呆在房间里呢？像只畏畏缩缩的鹌鹑。都几十岁了，连个朋友都没有。”妻子时常对正在写作的我说。

一天晚上，我听见厨房传来微弱的叫声。我想，应该是大黄生产了。到厨房一看才发现地板上是一只全身湿漉漉的小猫。我决定将猫养大后换钱给大黄的幼崽买狗粮吃。

可几天后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我当时正在写小说，小猫跳到桌面，趴在稿子上。因为写作思路被打断，我正要对它发脾气。这时猫突然说了句：“休息会吧，主人。”猫圆鼓鼓的眼睛看着我，我一时间被吓倒。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猫可怜楚楚地看着我，娇滴滴的身子竟让我产生了保护欲。

“不好意思主人。我吓着你了吧？”猫依然可怜巴巴地说。

我瞪大眼睛好久才反应过来，然后颤抖着嘴唇说：“我从没见过会说话的猫。真的被你吓坏了。”

猫继续说：“我不会伤害你的主人。我是大黄找回来陪你说话的。”

“大黄找你回来的？”我吃惊地问。

“是的，一天我看见大黄沮丧地走在路上。告诉你吧，我能读懂其他动物所思所想。”猫舔了舔了舔肉掌继续说：“它经过我身边时正在在想，主人真是孤独，竟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我要是能说话就好。这样就可以给主人解闷了。”

“我真的觉得可笑，一直强壮的狗居然因为这点破事而沮丧。便情不自禁地嘲笑道‘这点破事就让你沮丧了？’”

大黄突然怔住，然后四处看了看，只发现一只落魄的流浪猫。

“是我在说话，大狗。”猫软绵绵地趴在水泥管道里，透出爱理不理的眼神。

“当时大黄对我狂吠，可我知道它脑子在想，要是将它带回家陪主人就好。我想，这对我来说或许是件好事。这样就不用四处流浪了。于是我顺着他的想法说，大狗，把我带回家吧，我可以给你主人解闷。要是我胆敢不从你，你就把我咬死吧。”

“大狗居然听懂了我的话，于是他就把我带回来了。”猫这时候已经接近了我。

我从一开始感到诡异到最后竟然喜欢上这只能陪我说话的猫。

妻子死后，我一天几乎不怎么说话，整日埋头写小说。如今，找一只猫与我聊天，或许并不算不忠之事，何况妻子就算和我很少说话，但也常其他男人交往。

那自杀的四只狗便是一个男人送给她的。妻子的这个朋友我是知道的，她曾将手机聊天界面给我看，然后对我说：“我这个发小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以前玩得老好了。昨天终于找到了联系方式。以前他家穷得要命，后来通过努力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现在可是大律师，老赚钱了。”

自那天起，我发觉妻子变了个人似的。她很少陪我看写小说，话也变多了。聊天软件的头像从向日葵变成了妙龄女子的自拍照，大多时间她都捧着手机，冷不防地说道：“我这大哥居然给我发了个五百块的红包，真是阔绰啊。”

“写小说要是有打官司赚钱就好。”妻子冷嘲热讽道。我能感受到妻子对于我的失望。

一天，妻子很晚才回家。我打开门，发现她手里捧着个箱子，箱子里有四只幼崽。

“怎么这么晚才回家？”我问。

“今天和大哥见了一面。”妻子兴奋地举起手中的箱子接着说：“你看，这是大哥送给我的幼崽。”

我掀开箱子盖一看，四只没睁开小狗身体湿漉漉的。妻子喜悦地盯着四只小狗，好似这些小狗是她给那男人生的孩子。我接过箱子对妻子说：“这四只小狗我帮你养吧。”

从那天以后，我除了训练小狗吃饭睡觉上厕所，还特别训练小狗的跳跃能力。后来小狗能够轻而易举地跳到晾衣绳的高度，四只小狗就是这样接连死掉的。

回到那只会说话的猫身上，相比于忠诚的狗，这只小猫要更有趣。每次它趴在我怀里撒娇时，都会让我想起年轻时的妻子。逐渐的，我爱这小猫更甚于爱那忠诚的狗。

某天，那只会说话的猫对我说想吃狗肉，我想了想反正这只猫能给我解闷，于是我宰了陪我一年的狗给猫吃。

第二天醒来，狗没有了，猫也不见了，只剩下一堆啃干净的骨头。我想，妻子的死和猫狗的消失都只是无聊生活中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