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爷家的枣树,是整个村组唯一一棵枣树。平日里,没有人会惦记那棵枣树,但是到了九月,凡是从那棵枣树下路过的人,总要抬头瞧瞧树枝上结着的那些枣儿,然后扯着嗓子,对着屋里的大爷爷喊一句,
“兴期佬,你这个枣子可以搞得吃了。”
“要得,要得,打枣那天,喊你孙子来给我捡嘛。”
从岔路口上来,第一所房子是大爷爷家的,他用青砖和红砖混着堆起了一座平房,房子背靠后山竹林,高屋脊,宽屋体,纵深也长,修了个前院 ,还圈了一个后院,那棵枣树就是种在前院里。一条窄路从他家前院围墙的边往外延伸出来,通向太婆,婆婆以及我们家。
我很少去大爷爷家。很小的时候,有一回站在他家大门口,探着头往里瞧,只瞧见堂屋黑森森的一片,两束微光从屋顶的“亮瓦”射下来,落到地上,成了两团萎缩的光影,更显得堂屋寂寥阴森了,张开嘴朝门缝里喊一声,竟然还有回声。做小孩的,都怕黑,自此之后,我就很少去他家了。
但是打枣的时候除外,不消他喊,我自己就跑过去了。
九月到了,枣子熟了。打枣前的那几天,经过那条窄路时,不用抬头,低着头就能瞧见掉落在墙根、水沟、草丛里的枣子,有些被鸡们啄过了,露出些凹凸不平的样子来;有些枣子上面爬满了蚂蚁,很显然这颗、或者这几颗已经被蚂蚁抢先占据了。这种从天而降的果实,对蚂蚁们来说,是礼物也是馈赠;有些则躺在草丛里,仰面朝天的那半边红透了。蹲下来,利落地把那些完好又熟透了的枣子捡起来,擦干净黏着的土,塞进口袋。这时候,我是很好意思跟鸡、跟蚂蚁虫子争食的。
倘若,被鸡们啄过的那只枣子或者被蚂蚁爬过的那只枣子红透了,我还会感觉到惋惜,替枣子惋惜,替枣子没有进到人肚子里惋惜,仿佛这棵枣树是我家的,这一树的枣子都将落到我的肚皮里一样。事后,我总是很羞愧自己这样想,羞愧自己总是做一切的主人。
没有正式打枣之前,过路的人都会跟地上走着的、爬着的争食吃,太婆也曾弯腰捡起过好几粒枣子,在蓝布对襟褂上擦一擦后,放进嘴里,用仅剩的几颗牙齿咀嚼好一会儿,朝地上吐出一个枣核,然后补一句,“这枣子真甜的很哩!”
我们捡着地上的枣,心里想着树上的枣,估计每日在墙根下踱步的鸡,还有从草丛里爬过的蚂蚁也惦记着这一树的枣,枣成了我们的念想,我们全成了它的主人。
打枣那天,我早早就醒过来了,站在门口捧着牙杯刷牙,听见枣子掉在薄膜纸上的咚咚声,还有掉在地上发出的沙沙声,两种声音间歇夹杂着,催促我加快手上的动作,来不及用热毛巾洗脸,两只脚赶忙跨过院门,朝大爷爷家跑去了。
还没走近,就看见大爷爷站在架好的木梯上,手里拿着一把长竹竿,对着枣子树左敲敲右敲敲,每敲一下,就下起一阵枣子雨。枣子砸向地面,发出好一阵咚咚声。
“莫看了,快来捡。”
听着声音,我赶紧跨进院门,婷婷她们已经捡了好一会儿了,当然,也早就吃了好一会儿了,我才凑到她跟前去,她就递给我两个明显红透的枣。我往衣服上擦一擦,然后扔进嘴巴里,咬开,“咔嚓”一声脆响,枣子的清甜也随即啪嗒炸开了,囫囵吞下两颗枣后,这才开始拿起篮子捡枣。
捡枣子的时候不能抬头,保不齐一颗枣就砸到脸上了,砸脑壳儿总比砸脸好。大爷爷一竹竿敲下去,一颗颗青枣从天而降,碰着地后,骨碌滚两圈后,才直挺挺躺在土里,等着人去捡拾。连着敲了好几竹竿后,大爷爷就停下来了,大概是怕我们捡不及。从枣树上退下来后,他一个人躲到屋檐下抽起旱烟来了。
这时候太阳出来了,柔柔的光打在院子里,地上留下了薄薄的光影。人的影子薄,树的影子淡,枣子的影子缩成了指甲盖大小的光团。一地的枣子,一院的孩子,鸡们躲在边缘处走走探探,等人不注意时,猛地啄过一颗枣子,人呼哧它几下,它扑棱着翅膀逃开了,但过一会儿,又飞回来了。一来二往,人也烦了,就让那些鸡去吃罢。
打枣的日子,我们是不屑跟鸡争食吃的。五六颗枣子进篮子,就有一颗又大又红的枣子进肚子,等篮子满了,肚子也饱了。等肚子饱了,手上捡枣的动作也快了,头顶的日头也更足了,等到地上的光影成了厚厚一叠,阳光一寸寸往后挪移,快移到屋檐下时,捡枣的工作也快收尾了。
这时候,别的孩子都被家里大人喊回去吃饭了,只剩我们几个本家的在做收尾工作,他们临走时,大爷爷各拿了一大兜枣让他们带回去。剩下我们几个人,把篮子里的枣都倒进竹箩里,又把塑料薄膜上的枣花、枣叶、嫩枝都抖落掉,全部扫到枣树下,然后将薄膜卷起来放好,每年都打枣、捡枣,这些活儿已经干的很熟练了。
等活儿都干完,我们也捧着一兜枣回家了。回家后把枣子交给奶奶,她捡点小青枣,拿一个海碗装着,放在饭面上蒸,等吃饭的时候,打开锅盖,就闻见一阵枣香。她牙口不好,格外爱吃这样蒸过的枣儿,又甜又糯,放在嘴巴嚼两下,然后抿开,一嘴儿的枣子香,奶奶说,这个味儿是秋天的味儿。
又一年,枣子熟了,只是那棵枣树已经荒掉很多年了。